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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战中,小羊两面受力,四蹄乱动,憋得发不出声音。父亲终究

    敌不过大孩子,跌倒在地上。在围巾将被抢走之际,父亲发出撕心裂

    肺的大吼。

    大孩子没敢硬来,围巾保住了。

    父亲满手擦伤,搂着小羊呜呜直哭。不是因为伤口疼,而是因为

    小羊被勒得叫声都变了。

    父亲回家,哭着向婆婆告状。奇怪的是,这一回婆婆不肯替他报仇。

    “小儿,你长大了,你以后会成为一个男人,不仅要保护自己,

    还要保护家人,”婆婆小心翼翼地往父亲的掌心涂紫药水,“这么着,

    他要是再欺负你,你就搬起石头吓唬他,看石头硬还是他的胆子硬。”

    后来,那个大孩子再次来犯。围巾在寒风中飘荡,大孩子一言不

    发上来抢夺。父亲嘿呦一声从地上抄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大孩子惊

    骇得连连后退,没来得及逃跑,大石块迎面砸来,大孩子如倒栽葱,

    仰面倒在小羊蹄旁。

    大孩子的爹妈上门讨说法,大孩子脑门上鸡蛋大的包把婆婆吓坏

    了,要是把人砸傻了可怎么办?

    “不是让你吓唬吓唬吗?你干吗砸人家?”婆婆厉声诘问父亲。

    “上次挨了他的欺负,叫我窝囊得不行。这次我一生气,脑袋就

    空了……”父亲更委屈。

    念在爷爷奶奶的干部身份,除了道歉外,婆婆还寥寥赔了一点医药费,这件事便算了了。

    不久以后的一个晚上,村委会在黄河故道枯水后的空地上建起露天电影院,组织大家看电影《地道战》。全村男女老少都去了,人们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比过年还热闹。

    电影很晚才结束,孩子们已经睡得人仰马翻。父亲不住地打哈欠,婆婆问他 :“电影不能白看,给我说说你学到了什么?”

    父亲嗫嚅着,婆婆只好替他说 :“武力是用来对抗敌人、抵御侵略的是不是?对待乡亲、朋友得像春天一样温暖,就算他犯了错误,也不能用武力对付他对不对?”

    父亲点点头,婆婆摸摸父亲的脑袋。

    电影散场了,父亲、婆婆和小羊跟其他村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父亲实在困得撑不住了,婆婆才将他背在背上。背得累了,就让小羊

    驮一会儿。一家三口走进连风都吹不散,比麦芽糖还黏稠的雾气中。

    冬天来了。

    1976 年,父亲十岁。

    那是一个普通的夏夜,婆婆赶羊入圈,在厨房剁着明天要包的饺子馅,空中弥漫着韭菜香。父亲一连打了数十个哈欠,他吹熄油灯,准备上床睡觉。

    小羊毫无防备地闹腾起来,在窄小的圈中又踢又叫。羊也十岁,已经是一只懂规矩的老羊,它以前从没这样。父亲的睡意消了大半,和奶奶一起去羊圈一探究竟。圈门刚开,羊就蹿了出去。整座院子成了它的圈,它四蹄用力踢踏着地面,扬起无数尘土,咩咩的叫声震数里。

    婆婆和父亲合力赶羊回圈,却推不动,它力大如牛。羊用父亲从没见过的可怕眼神盯着他们,父亲和婆婆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它咬人、踢人。

    羊疯了!

    婆婆和父亲实在没精力耗下去,准备回屋睡觉,明早再处理。谁知两人前脚进门,羊便像一截坚固的硬木,不知疲倦地用脑袋疯狂顶门。眼看老旧的木门摇摇欲坠,两人没办法,只好坐在庭院中陪伴羊。

    婆婆说,羊可能老糊涂了,父亲心里挺难受。

    奇怪的是,当婆婆和父亲站在庭院中,羊竟不再折腾,它安静地看着他们,双眼像黑暗中的星星。

    当父亲靠在婆婆肩上,即将昏昏睡去时,冷不丁地,村中的狗忽然一同吠叫起来。那阵叫声像在村中央引燃了威力巨大的*,房屋怕冷般剧烈哆嗦,脚下的地面隆隆作响,仿佛藏在地下的什么东西想破土而出。

    婆婆和父亲被剧烈的力道震得东倒西歪,轰隆巨响传来,只见结构松散的羊圈彻底垮塌,稻草和木条搭建的屋顶整个掉落在地。房屋墙壁上出现无数道树杈状的裂纹,不时有瓦片从房顶滑落。

    震颤结束,父亲和婆婆相互搀扶站起来。羊凑上前,温热的鼻息喷在父亲的脸上。父亲后怕得一直颤抖,满头大汗。

    原来,羊提前预感到地震,它折腾得天翻地覆,就是为了将婆婆和父亲从屋中引出来。

    那夜余震不断,父亲和婆婆自然不敢回屋休息。两人担惊受怕地回去抱被褥,只见粗大的横梁完全掉落,看似坚固的橱子被砸得四分五裂。

    如果没有羊……他们不敢想象后果。

    天当床、地当被,震颤声仿佛是来自大地的呼噜。父亲的左边,婆婆为他打扇赶蚊子,父亲右边,静静卧着羊。

    父亲想起小时候为了让羊上床和他睡觉,他曾挨了一巴掌。如今美梦成真,他禁不住笑出了声。

    这不是羊第一次救父亲。父亲刚会跑时,婆婆杀鱼,将半透明的鱼鳔绑在树枝上做成玩具。父亲举着小气球一样的鱼鳔在村里招摇过市,引来一帮狗紧紧跟随。父亲举着鱼鳔飞跑,狗们追得很紧。父亲又哭又叫,羊从半路截过来,横着挡住父亲。

    狗们被羊的气势吓住,虽一直跟着,却不敢抢夺鱼鳔。羊护送父亲,直到婆婆出现,将狗们赶跑。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羊很老了,嘴巴一直机械咀嚼,却咽不下草料 ;每天只能卧着,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以前照顾过父亲的那家人的孩子生了重病,身子弱得比风还轻,眼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那家人求婆婆将羊给他们炖汤煮肉,给孩子补身子。

    婆婆思考了一会儿,也就同意了。

    父亲了解自己的身世,死活不肯 :“她连奶都不给我喝,凭啥把羊给她?”

    婆婆摇摇头 :“都是乡亲,都是亲戚。”由不得父亲。到了约定那天,那家人来牵羊。婆婆将父亲锁进屋

    里,父亲又哭又骂、又踢又踹,号叫得像一匹愤怒的狼。透过玻璃,

    父亲看着羊一梗一梗地被牵走,哭得快背过气了。

    很神奇地,喝了羊汤,配合大夫开的药,那家的孩子没多久竟痊愈了。

    婆婆劝父亲 :“小儿,别难过,羊在他身上活着呢!”父亲不理婆婆。

    好长一段时间,父亲都不肯跟婆婆讲话。

    父亲上大学以后,很突然地,婆婆竟被查出癌症。大二暑假的一个夜里,婆婆严肃地将父亲叫到卧室。

    “小儿,婆婆很想劝劝你,以后和你爸妈好好相处。别因为从小

    他们没有养你,就对他们很冷淡。他们工作忙,迫不得已啊,哪有爸

    妈不爱自己孩子的道理?你小时候,有一回吵着要妈妈,你妈立刻从

    别的村子走了几十里路赶过来。可你见到她,一点也不亲。我把你从

    屋里抱出来,你指着羊圈又叫‘妈妈’,才知道你要那个能喝奶的‘妈

    妈’,你妈难受得都哭了。”

    父亲正为婆婆的癌症四处求医问药而心烦意乱,没有听下去的

    耐心。

    婆婆从褥子下面掏出一张存折 :“我没有孩子,只有你这个小儿,

    如果我没了,存折你得拿好……”

    父亲粗暴地将存折塞回婆婆手里 :“说什么没了没了的,丧气不?”

    父亲从婆婆房间走出来,靠在墙上,无声哭着,豆大的泪珠像他出生那晚降落的雨滴。

    婆婆身子骨硬朗,坚持配合治疗,没两年,体内竟完全检测不出癌细胞。

    父亲结婚以后,一直赡养婆婆。逢年过节都和母亲回冠县探望她,吃穿用度从没让婆婆缺过。父亲和婆婆的故事曾被冠县的报纸报道过,在当地一度传为佳话。

    我小的时候,父亲曾把婆婆接来住过一段时间。

    我可以和父亲顺畅交流,婆婆也可以和父亲顺畅交流,父亲并不需要改变口音。可是我和婆婆互相听不懂也说不清。我曾疯狂迷恋一款网络游戏,手把手教她,她却小心翼翼,生怕把“又昂贵又高级”的电脑碰坏了。

    这个老太太既奇怪又可怕,和我以前接触的老人不太一样。

    她抽烟,烟瘾很大,没事就跑到阳台上抽两根。她右手食指有一块焦黄,牙齿黢黑,喉咙总是呼噜作响。她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我很不满。只要她偷偷抽烟,我就大喊大叫 :“奶奶,少吸两根。”

    她笑着,安静地把烟熄灭,我以为她能听劝,不多会儿,阳台上又会飘来烟味。

    婆婆喝酒,酒量很大。每次吃饭,父亲会为她倒满满一盅白酒。

    她有滋有味地品完,脸上升起两团红晕,然后拉起父亲的手,念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后来,连蒙带猜,她的话我能明白七七八八。

    有一回婆婆悄悄告诉我,年轻时她是接生婆没错,在父亲之前,她只接生过那只养了十一年的羊。

    我一愣,和她一起大笑。

    婆婆被痰呛住,边笑边咳嗽,我拍着她的背 :“让你少抽点烟吧。”婆婆咳得皱纹丛生的脸颊挂起两朵红霞,宛如醉酒,像个卡通人

    物,生动可爱。

    一个深夜,我在睡梦中听到遥远的手机铃声。一连串窸窣响动,迷迷糊糊中,父亲到我床边,哽咽地对我说 :“小儿,婆婆走了。”

    我一阵心悸,连忙坐起,眼前发黑,地转天旋。

    婆婆是在养老院走的,前半夜她从床上掉了下来,等值班护士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和心跳。

    三月最暖和的一天,我们一家人驱车前往冠县,为婆婆送别。

    婆婆家里,曾经建羊圈的位置,用高粱秆简单建造了一座灵棚,她的棺材就放在灵棚里。

    乡亲掀开盖子,婆婆如睡着一般安详,头发梳理得很整齐,面部也做了打扮。

    一个乡亲把婆婆的遗物——存折、手表和一根泛黄的簪子交给父亲。

    此时父亲才知道,当年人家把羊宰杀以后,婆婆曾讨来一根羊腿骨,请人磨成簪子,在头上一戴好多年。

    父亲坐在地上,靠着棺材,指着屋前一个长满铁锈的炉子对我们讲 :“冬天的时候,每天早晨,婆婆先把棉袄烤热,再叫我起床穿衣。我爱吃烤地瓜,这炉子也做了不少贡献……”

    我们都哭得七零八落。过了午时,婆婆出殡。

    父亲披麻戴孝,手捧遗像走在最前头。绿芽在探头探脑的旷野上,多了两座碑。

    矮的那座,埋着焦黄的簪子,碑上刻着“爱羊之墓”四个字。高的那座,葬着婆婆,碑上也是四个字 :慈母之墓。

    父亲在两座碑中间坐了好久好久,婆婆留下的表,戴在父亲的手腕上,倒映着由晴朗变得暗淡的天光。

    我轻轻拍拍他的肩 :“爸爸,咱们回家吧。”父亲沉默不语,慢慢仰起头。远处,红红的日头如一张笑脸,天

    空永远深蓝。

    我仿佛看到父亲小时候拉着婆婆的手,牵着羊绳,在正月十五那天去黄河故道旁的空地上放云灯。全村乡亲都在那儿,上百盏云灯浩浩荡荡、晃晃悠悠地飘起来了。乡亲们一声大喝,大家一齐追着云灯

    奔跑。婆婆一巴掌拍在父亲屁股上 :“小儿,追啊!”

    父亲牵起羊,兴高采烈地追逐,争分夺秒,一往无前。

    在漫长的时间中,短暂的那一瞬,父亲跑成了永恒的一点。

    上百盏云灯各自发着光,如夜幕初上时渐渐出现的启明星,只短

    短一瞬,便照亮整片夜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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