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飞

    想 飞

    序言

    我记得这是某部香港电影的名字，谁谁主演的倒已经忘却了。大抵是张艾嘉或者李心洁的什么人。很喜欢这两个字。想飞。有某种姿态，也有某种欲望。

    我的眼前时常有这样的场景：某个有翅膀的人——男人或者女人都无所谓——站在高楼的壁尖上，有怀念也有憧憬。

    抖了抖羽毛。

    想飞。

    第一章

    所有的门窗都紧闭在旷野里

    你正好回头

    你要不回头我便回头

    我将不再犹豫

    从梦里走出来的这一个瞬间

    哲人说便是自由

    一 童世舫的信

    薇拉：

    你好。写这封信，势必会引起你的怪异。我想你是不愿意有人来打扰的。然而我决定做这一次不合时宜的打扰。但愿这打扰是轻微的，凉薄的，不会引起你的责怪。

    我是在电台蓝色主题，听到你的那篇也怀旧也憧憬，也忧郁也欣然的散文。黑夜里草草记下你的地址——主持人只说了一遍，也没有说邮编。那夜的“桑美”台风扰了我的睡意，不然十点钟我已经睡下了。我们九点半就熄灯。你的地址我写在纸上，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没有圆珠笔油了。第二日用铅笔涂了一层，才水印一样地显露出来。这让我感到难得和有趣。也许在许多时候，生活也会这么娓娓生动的，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灵性与乐趣。

    我生于八一年十月二十四日。在小镇生活，一个与你隔了四十里地的小镇。小镇没有奇幻的场景：没有蔚为壮观的大楼，没有花样百出的橱窗，也没有亦步亦趋身段袅娜的女子；有的只是棱角模糊的黛青的山，澄澄一碧的微谰起泛的水，还有原始的仓促的恩恩爱爱。小镇的生活凉薄，微茫，也怪诞；仿佛是数九寒天里窗子上的霜花，有些惊异，也有些苍凉。我已经在这个小镇整整生活十九了年——十九年“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日子。

    我的十九年就是在不断地读书，一年又一年的读下去，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是个终了。也许读书和青蛇里小青以为的“修炼”没有什么分别，我不知道读书是个什么勾当，是不是某一天真的可以光耀门楣出人头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连我们的老祖宗也用金钱和女色来蛊惑我们。大概读书就是这样，类似于爬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然后终于登顶了，然后飞下去了，黄金屋和颜如玉，有什么用啊。不过是每个人心底的咒语，藏着，躲着，引领着人向前，无休止地重复，像一个森然的无底洞。呵，我总是这样，说久了，就胡诌了，一派胡言。只能不去想这些，继续要读书，一路读下去，读出个艳阳天来，读出个黄金屋来。不说了吧。

    我喜欢昼夜分明，没有累赘的青天白日，也不必有多余的暗沉沉的黑夜，谁吃了亏总是不好的。可是现在，秋天里北半球的黑夜越来越长了，本来就仓促的黄昏一下子闪过去了，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么华丽的光景，却是如此短命。或者正是因为仓促才觉得华美了吧，一路的锦绣倒不一定能生出繁华的感想来。我们在追求永恒，可是一旦永恒成了真，也觉得索然无味了。因为短所以珍贵，因为短所以尽是华丽，来不及把弱点暴露出来，已然一闪而过了，一闪而过的耀眼的美艳。聊斋志异里的书生荒山里的奇遇：上山来时还是贵宅香第，下山时已经是荒山野坟。这样的视觉对照，衬现出那消失的香宅是多么神奇，惊异；轻而易举地刻骨铭心了。然而如果尽是香楼丽宅，倒觉得再朴素不过，看着看着没有感觉了。我愿做这样的书生，看这华美的黄昏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仓促之间有袅袅的余韵。这才是真正的黄昏。又开始胡说了，总是这样止不住。

    我喜欢蓝色和黄色。蓝色是没有围栏的海洋，也是没有浮云的七月的天空，空旷而辽远。黄色让我觉得温暖，是鲜艳的橘子的颜色，却能闻出阳光的味道。小镇的主色调是千篇一律的绿，一年四季常青的树。现在是入秋，偶尔也有卷曲蜷缩的黄叶子飘起来，在绿色的海洋里这点黄仅仅是点缀的船只，颠簸着，摇摇晃晃，倏忽不见了。你喜欢这样的秋天么。城市的秋天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我念高中三年级了。性格老是变化着。不一样的人眼里是不一样的童世舫。

    此时此刻，阳光正挂满树梢。

    童世舫

    零零年九月十六日

    二 童世舫的日记

    零零年九月二十四日

    “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先生的寂寞我也有。我感觉自己仿佛沦陷在落满雪的旷野里，寂寞奔跑着。蓬蓬的雪花落下来，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白茫茫的雪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只有白色，衣服也白了，头发也白了，也许眼珠子都染成了白色。然而小镇已经几年没有下雪了。现在也不过是秋天。秋老虎依然厉害，明晃晃的太阳光，一蓬一蓬地扔下来，让人一蓬一蓬的生汗——生的是冷汗。

    八天之前，给一个在电台发了篇散文的陌生人写了封信。写得并不短，是没有章法的东西，说了要说的话，喜欢说的话。我倒有些奇怪可以一气呵成写这么多的东西，字数大概已经凑成两篇应试作文的模样了。可是应试作文里，绝不可能写得如此轻松，应试作文是矫揉造作的，无病呻吟。写给薇拉的信里都是我的心腹话。“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盘”那时候是黄昏，却也掏出了心腹话来。写那封信，我是要做一次认真的述说。也许是乱套的，理不清头绪的，却总是我要说的，心里面翻来覆去的东西。

    薇拉的文字是我喜欢的。短小精悍，也许还是珠圆玉润。相见恨晚——也许还不晚，我还年轻，她还年轻。可是等了八天来，来来回回最多也不过三四天，怎么会搁了这么许久呢？难道真是招了她的责怪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收到我的信。

    再等等吧，也许明早起来，便有我的信在课桌里了。我喜欢她的名字，奇怪的名字，薇拉。

    三 薇拉的信

    世舫：

    收到你的信是在一个霪雨霏霏的午后。风吹来有些冷，秋天走了一半了。我坐在窗前，细阅你的长长的信。感觉你的真诚。于是，写信给你。你的信于九月十六日所写，而今天才收到。只因为你写错了邮编，此信寄至杭州，辗转到宁波已经是十月三日。等我的信，也许你已经等了很久了吧。那么说抱歉了。去信蓝色主题播发后，收到书信若干。朋友们的心意我会铭记在心，可惜无法一一回复，只好拂他们的好意了。

    我家在上虞，九七年来宁波读书，而今已经三年有余。三年了，感觉日子消逝如风，一点一滴溜走于行色匆匆。我们挽留不了什么，挽回不了什么，而岁月赋予我们的是成熟，是自信，抑或是更改的青春容颜。我喜欢写作，喜欢散文。结交过许多文友，而今大多音讯全无。昔日由于不了解而相交的，现在由于太了解而分开。不愿告诉别人自己的故事也不想了解别人太多。就这样，挚友留不住，一个一个远行。从来以为“距离产生美”而太远则是可有可无的恍惚，太近则容易友情变质。对友情要求太高，故又成孤家寡人。

    闲暇日子里，我喜欢去学校附近铁路边的树林里。在树下感受落英缤纷，芳草鲜美，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四年中专生活只剩下一年。最后一年的读书日子里，除了上课，下课，偶尔去阅览室翻翻杂志，无心于其他琐事。冷眼旁观校园风云，感觉一种无可奈何的沧桑。似乎看穿了红尘俗事，灵魂出窍，留下虚脱的壳在尘世晃荡。

    我与你同龄，生于八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在宁波这个城市读书近四年了，感觉自己仍然是城市的过客，留不住什么，带不走什么。城市的脚步匆匆。身处车水马龙的闹市，多少人在为生计奔波，而我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歇笔望眼，霓虹灯闪亮，夜色渐张狂。一幕一幕的故事在夜间滋生，零落在何处，落幕在何时？蓝色主题是这个城市最柔软的角落，一种又一种感情在笔尖化为伶俐的文字，穿梭在城市。

    雨已经止了，我该出去走走。假如有时间，写封信吧。告诉我，你过得怎样；若是学业太忙，一切随意。我不想占用你太多的时间——不要因为写信，因为我这样要用心交流的朋友而误了一些事。好么。

    薇拉

    零零年十月三日

    四 薇拉的日记

    零零年十月四日

    城市的秋天走了一半了。瓦蓝的天澄净滋润，像洗过的良心。落叶梧桐巴掌大的叶子间或落下几枚，在天上飞，贴着地面也在飞。被人踩在脚底了，碎了，脚抬起来，碎的叶片又低低地飞。城市的秋天走到一半了。

    十月之前的某一天，我写给李娌的信在蓝色主题播出来了。那天夜里“桑美”台风登陆了这个城市，风也大雨也大，黑压压的，凄厉的叶子在飞，凄厉的城市在摧毁。我在被卧里听完了自己散乱的文字，久久不能入睡，想着想着，便有不争气的眼泪流下来。这么许久的日子，我是抓住了什么呢？在朋友面前，我从来都是笑逐颜开；难道我真的没有忧伤了么。不，忧伤我埋藏在了心底，在电台里我分明看见了我的忧伤，轻轻悄悄地飞起来，一片氤氲之气，凝在一处高楼的壁尖上。谁能够知道我的文字背后这张阴郁的脸。

    意料之中的，收了很多的信件。然而我又不想回信。那些信里流露的俗气让我鄙夷。索要照片的，约定见面的，无理取闹的，我想到了一个恶毒的词语，一丘之貉。十一回家之前，我把那些世俗的信处理掉了——丢进了旧书堆里，不想再理会。我想，某一天，把它们扔了吧。室友说我残忍。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需要别人给我写来怎样的文字。

    十一回来，收到署名童世舫的来信。童世舫，好像是金锁记里的一个名字，不太记得了，花花公子么，还是那个老实本分的留学生？他的信写得很好，满纸的文采。透过这层纸，我能够看到一个背影，在秋天里叹息，他也是个忧郁的人么，他也是在他的朋友面前深藏不露的么？他是个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他不知道为什么读书；也许读书真成了我们的修炼，一种没有终了的勾当，我的“勾当”就要结束了，那么他呢？他会继续读下去么，他不想再读了么？也许，也许他必须读下去。

    读书是我们的修炼。

    五 童世舫的日记

    零零年十月六日

    终于收到薇拉的信，快活到活蹦乱跳。手里拿着打菜的碟子，忘记了自己是不是吃了饭了。是在饭前收到的么，是在饭后收到的么，我真的忘记了。那时候我拿着碟子，我在想什么呢？一道还没有解决的化学题么，还是前几天的综合模拟测试？读书把我逼进了云山雾海里了，还是因为薇拉的信让我暂时忘记了一切？在这样模糊不清的日子里，我收到她的来信。这真是高兴的事。我是她唯一写信的人么？

    她的信写得很长也写得很好，一如她在电台散文的忧郁和欣然。她读的是四年的中专，她马上就工作了么？她是要继续在那个城市，还是回她的上虞去了。上虞，上虞也是个小镇么，离这里近不近呢？她厌倦了城市吗，还是死心塌地地喜欢着？她说她是城市的过客。城市的过客，那么她是不喜欢城市了。我连城市都没有去过？城市里有什么，城市里的人都做些什么呢？游鱼在高楼支起的海洋里，他们会觉得寂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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