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的印象中,叶明离开搬运宿舍已经很久了。事实上,叶明也常回内江,不过多数时候只是在大妈家打个照面,除小心子以外,和院子里的其他人几乎没有来往,甚至难得打照面。特别是那些行走江湖的人,见了叶明都显得格外亲热,也包括曾经赫赫有名谭麻子。
“明明,还是你有出气!我早就看出来,你们那一批嵬儿,就你的脑瓜子够用。”
“我那算什么出气!”
“走正道,就是出气嘛!你看我们这个院子,搞歪门邪道的哪个有啥子好结果?就拿我来说嘛……”
叶明注意到,谭麻子的脚下有一张小凳子,再往前摆着一幅象棋。叶明指了指象棋:“你这是……”
“残棋,残棋,来一盘不?”
“你学会下棋了?”
“不会下,学它干啥?我只会残棋。”
谭麻子的故事,叶明有所耳闻,只是觉得令人难以置信。这个从小就浪迹社会的大操哥,已经完全退出了江湖。老了,没有力气了,更没有脾气了;刀刻一般的皱纹布满了他的整个脸,脸上的表情已经模糊不清,再也无法找到当年的英姿。社会上,没有人会买一个老家伙的帐。再有名望的大哥,有一天也会被人踩在脚下,这是自然法则也是社会法则。江湖上的竞争,更为残酷和激烈。他常常在车站或者闹市的某个角落里摆残棋,再不然就玩“绳子套笔”的小把戏,以此骗几个小钱为生。他也背下了几局不算高明的残棋,到了招数不够用的时候,他会一把抓起地上的棋盘,大叫一声“警察来了”,然后在别人木瞪口呆的时候逃之夭夭。
对老一代操哥来说,生活越来越艰难。不过,当叶明问他过得怎么样时,他依旧不会输面子:“嗨,哪里找不到钱!老子把棋盘一摆,就能挣钱!”
谭麻子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说是长大成人,其实他儿子的个子依然矮小,一双眼睛贼溜溜的,机警并邪恶。他经常当着谭麻子的面说,“老爸,你还操个球哇,太阳早都落山了,不要搞你那些鬼名堂丢儿子的脸了。”他实在想说别再“丢老子的脸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毕竟谭麻子才是真正的老子,这点是天经地义的。谭麻子尽管心里不悦,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儿子就是比老子操得亮,吃的穿的用的,都是老谭闻也不敢闻的上等货。有时随手扔给老爸的钞票,也是百元大钞。好汉不提当年勇,时代在变化,社会在进步,不承认差距是不行的。按谭麻子的话说,社会已经属于他儿子的了。儿子,还操得可以。
儿子给钱,总是有回数的。自己终归应该有点自己的事业才行。于是,谭麻子又开始寻找那些介绍编人的小把戏书,包括从旧上海的旧闻里寻找灵感,然后在家演练,然后进行实战,继续丢儿子的“老子的脸”。
叶明不能不为自己早早地离开了搬运宿舍而感到庆幸。每一次回内江,他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活离“我们院子”里人们的生活已经非常地遥远了。虽然自己这一生都可能一事无成,虽然自己一生都可能在光明与黑暗、卑微与高贵、伟大与渺小中痛苦地挣扎,但自己已经远离了罪恶。这是叶明一生最大的成就。毫无疑问,他身上有许多可指责的地方,有过应当诅咒的行为,但他依然堂堂正正地活着;虽然说不上体面,但他真实地生活着;面对自己和这里的人们,无论如何,叶明没有什么可自卑和悲观的了。“上帝宽恕我。”
搬运宿舍是当地劳动人民住进的第一幢楼房。甚至我们可以说,托运宿舍是一个具有政治意义的建筑物。直到1999年,搬运宿舍才全部拆除。
这个罪恶的帝国终于坍塌了。新的高楼在废墟上拔地而起。从那以后,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离开了这个充满了苦难和邪恶的地方,所有的往事都埋葬在了瓦砾中,惟有人们的记忆还经久不衰……
只有当某个德高望重或者受人尊敬的人故去的时候,才会把院子里的人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一起。惟有死亡的力量才能使人们再次相聚了。当这个院子里的人偶尔地再次相聚时,人们会饶有趣味地谈起自己和邻居们的种种往事,而这时留在他们记忆中的,更多的却是快乐的、甚至是美好的东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