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微笑道,说罢,向载略一颔首,也走了开去。
“怎么了?”四处无人,跃问载。
“次兄,”载皱着眉头,道:“伐工方之事,我不想去。”
跃明白过来。
工方位于王畿东南面,是一个蕞尔小国。去年伐羌方时,商王曾令工伯一道出师,工伯拒绝,不但如此,岁末的进贡也少了大半。商王恼怒,就打算开春之后讨伐工方。
工方地域不大,攻打没什么难度,商王并不打算亲自上阵。要是往常,商王会把这样容易立功的事交给王子弓,让他锻炼一下威信。可是这一回,商王却令载率师,全然不提王子弓。
这事,载的母亲妇妌曾极力促成,跃是知晓的。年幼的王子出征,最有资历的小王却被派去督造庙宫,即便外人看了也觉得别扭。
“为何不去?”跃问。
“兄长的东西,我不能要。”载低低道“传出去,我成了什么人。”
跃看着他,心中一阵欣慰。
“此事乃父亲之命,你不愿去,该与父亲去提。”他想了想,对载说。
“早提了。”载苦恼地说:“次兄知道父亲如今脾性,什么也说不得。”
跃无奈地笑:“如此,只怕我也无法。”
载面上一阵失望。
“回去吧。”跃拍拍他的肩头,正容道“父亲那边我会再想些办法;你既然定下了出征,也须好好准备,不可误了正事。”
载望着跃,似乎想说什么,动动嘴唇。
“知晓了。”他闷闷道,向跃一礼,转身离开。
跃立在原地,想起前些日子凡尹来找自己的情形,联系起与王子弓的谈话和商王的种种举动,不禁凝眉沉思。
“可惜呢。”这时,一个声音传入耳中,跃回头,却见少雀从树丛中踱了出来。他看着载的身影,轻轻叹口气“他到底是妇妌的儿子。”
跃看看他,唇边无言地勾起一抹苦笑。
早春的天气时晴时雨,莘国来的众人已经在路上行走了整整一个月。
牛车实在走得不快,道路也常常因为下雨变得泥泞,耽搁了许多时间。小臣和庶从之人常常出行,不觉得有什么,有莘的女子们却从未吃过这样的苦,个个都变得黑瘦了许多。
罂终于知道为什么妇妸还没走到莘国就去世了。这一个月里面,她感冒了两回,又兼歇宿环境太差,脸上连续多日挂着黑眼圈。出游看风景的兴致早已烟消云散,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换衣服是什么时候,低头就能闻到身上汗腻的臭气。
不过路途上也并非全是烦闷之事。羌丁又交到了几个羌人朋友,比在莘国的时候活泼了许多;而莘国的女子们爱唱歌,时常能听到她们一路相和吟唱,很是悦耳;罂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歇息之时,女子们就围在她身旁听她谈天说地,有时连小臣驺也凑过来偷听。
“睢罂知道得可真多!”一名叫芮的莘女羡慕地说。
“就是,我叔父去过鬼方,可他都不曾跟我说过什么神灯。”另一名叫千的莘女说。
羌丁则自豪非常:“罂什么都知道,她还知道东海龙宫。”
“东海龙宫?”众女子露出更加好奇地神色。
罂讪笑。
当众人终于看到了黄河的时候,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沿河往东,再行三十里就是王畿,睢国亦指日可待。”小臣驺如释重负,笑呵呵地对罂说。
这话不假,靠近王畿,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而再往前走一些,众人甚至不必再到野外歇息,因为路边已经有了供来往之人歇息的羁舍。当莘国的人们露出钦慕的表情,小臣驺更是得意。
“这是天子下令新造的呢。”他滔滔不绝“王畿三百里之内,往来之人皆可入羁舍食宿。”
有莘众人恍然大悟,罂听着小臣驺的介绍,也随着众人打量这羁舍。只见房子不算大,却收拾得干净,里面有些简单的草席案台。莘国众人占了半间屋子,负责招待的羁人忙得不亦乐乎。而进来歇息的行人不少,罂朝旁边看去,丈余外的一张案席上就坐了几个人,看样子,似乎是大邑商出来贩货的殷人。
王畿天气温暖,这些殷人因为赶路,已经穿上了单衣。他们的装束与莘国也很不一样,衣服并不宽大,显得身形结实精干。
好不容易坐定下来,莘国众人兴致颇高,开始谈论起路途上的趣事来。
“羁人。”小臣驺饶有兴味地问正在斟水的羁人:“近来王畿可有新鲜事?”
“新鲜事么”羁人笑道:“倒是有一件,只不知确否。”
“何事?”
羁人看看旁边,低头对他们说:“我听说,宫里的王子载不见了哩。”
“王子载?”小臣驺想了想:“不就是妇妌之子?”
“正是。”
“怎不见了?”
“我也不知,只听说他突然不见了,大邑商里都翻了个遍。”
小臣驺还想再问,莘国小臣笑道:“理他做甚!王子载想必是去哪处别宫玩耍又忘了告知妇妌哩。那般贵人,小臣簇拥,丢不得。”
小臣驺笑笑:“此言甚是。”说罢,转而谈论其他话题。
“睢罂。”
罂正听着他们说话,忽然听到有人唤她。转头,原来是芮和千坐了过来。她们是那些莘女里面与罂相处得最好的,一个月下来,互相之间已经熟知了不少。
“听说你不与我等一道去大邑商?”芮问。
罂笑笑,摇头:“不去呢。”方才在羁舍门前,小臣驺已经跟她说过这事。王畿就在前方,莘人往东入大邑商,睢人往北去睢国,两队人马要分道扬镳。
芮和千相视一眼,皆露出失望之色。
“还以为我等可聚作一处”千惋惜地说。
“芮,千!”领队的莘国小臣喝了点酒,隔着案台对她们说:“你二人又在胡想什么?睢可是妇妸的女儿,自然要回睢国!”
芮和千不理小臣,看着罂,仍然不舍。
“你将来若是去大邑商,可要记得寻我们。”芮叹气道。
罂颔首:“自当如此。”
二女又说了些惜别之言,正说着话,忽然,罂发现旁边那席上,一个殷人正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罂没有避让,直直回视。只见那是个少年,看起来与罂差不多年纪,却生着一副端正而神气的眉目。
许是察觉到行为失礼,片刻,那少年笑笑,收回目光。
“我母亲说,当年我姑母也是去了大邑商,后来就没了音信呢。”千担忧地说。
“你们这些女子,怎净说些丧气话!”莘国小臣摇头道:“也不想想大邑商有多少生妇都是献女出身,后来封邑都有了呢!”
寒暄了一阵,众人用食已毕。
没多久,小臣驺起身,说时辰不早还须赶路,就此与莘国众人告辞。
同甘共苦一个月,临到离别,众人皆感慨。互相致礼了好一阵,小臣驺与罂终于与莘国众人别过,离开了羁舍。
直到罂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殷人少年的目光也仍然没有移开。
“我等返大邑商么?”旁边一人略略环视周围,对少年低声道。
“返大邑商做甚。”少年把目光收回来,看他一眼,声调懒懒:“既然出来,总该逛久一些。”
那人哭笑不得:“那”
“听到方才那小臣所言么?他们要去何处?”
那人想了想,答道:“他们去睢国。”
“如此,”少年露出微笑“我也去睢国。”
往睢国的行程还有两三日,没了莘女们做伴,路上无趣许多。不过进入王畿以后,天气变得晴朗,道路干燥,倒也通畅。
从莘囯一路过来,两旁大多是荒野,罂见过不少野兽。幸得引路护送的人们经验丰富,有惊无险。而王畿之内,乡邑增多,路旁耕土延绵,一派田园风光。
尽管如此,这个时代的中原仍然森林繁茂,水草丰足。当罂看到溪流和湖泊时,心总是痒痒的。旅途洗浴的机会少之又少,她几乎已经开始怀疑先前日日沐浴更衣的日子是否存在过。
所以,当傍晚歇宿时,罂看到不远处的溪流,再也忍不住了。
“洗浴?”羌丁奇怪地看她“为何?”
“难受。”罂说。
羌丁皱眉,片刻,摇摇头:“都是贞人陶把你宠坏了。”
“宠坏?”罂讶然。
“沐浴除秽,人人都以吉日为期,谁像你,每日一回,也就贞人陶不说什么。”羌丁道,神气像足了大人:“哪里像我这般,我”
“像你一样邋遢么?”罂打量着羌丁乱糟糟的头发和脏兮兮的衣服,打断道。
羌丁瞪起眼。
罂却笑起来,拍拍他的肩头:“你不想洗算了,给我把风就好。”
羌丁看着她,脸色变了变,忽而有些发红。
“你你要脱衣?”他嗫嚅道。
罂扬扬眉梢:“不脱衣怎么洗浴?你不要回头看就是了。”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树丛那边走去。
夜幕正在降临,凉风柔柔地拂过树梢。
羌丁背对着溪流站在树丛里,脚不安分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溪流水声哗哗,虫鸣鸟啼阵阵。光照渐渐模糊,隔着茂密的矮树高草,小臣驺他们的说话声隐约可闻,还有些不可捉摸的窸窣声,让羌丁愈加坐立不安。
“册罂!”他终于忍耐不住,喊了一声:“好了么?”
声音在缓缓地晚风中传开,过了会,只听罂的声音从溪边传来:“稍等!”
“真慢!”羌丁抱怨道,等了一下,却没听到罂的回话,又喊:“你在做甚?”
“不可回头!”罂的声音传来。
“谁回头。”羌丁不耐烦地嘟哝。
罂又不出声了,羌丁听到有些泼水的声音。他看看身旁浓密的草木,忽然觉得这般遮掩,若是他回头,罂也不一定能察觉。心里想着,他的脖子动了动,却像被卡住了似的。
胡想什么!
羌丁为自己冒出这样的念头着恼不已。心就想真的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咚咚”地跳了起来,耳朵也莫名地发热。
风仍然吹拂着树梢,水声仍然传来,草木的窸窣声也没有间断过。
羌丁低头,用脚尖碾着一丛枯草。过了会,忽然,他听到树丛中的声音有些异样。
就在他抬头的时候,一道黑影猛的扑来。
他睁大了眼睛。
罂褪下身上的衣服,晚风吹在的肌肤上,她打了个冷战。
虽然春暖,溪水仍然很凉。罂不打算冒着再生一次病的危险洗澡,于是用一件洗过的单衣浸湿水,拧干再来擦拭。
身体触到冷水,起了一片鸡皮。罂深吸口气,加快手上的动作。
天光虽然微弱,却不妨碍视线。溪水映着天色,罂低头看去,雪白的肤色在暮光中细腻润泽,玲珑有致的曲线一览无遗。
自己过去也是这样么?罂想了想,觉得熟悉又陌生。
身上感觉越来越冷,罂不再多想,伸手去旁边的草丛里取衣服穿上。
才穿好里衣,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几步开外的大树,一个人影忽而落入视野。
罂吃了一惊,定住。
那的确是个人,暮色中,那眉目衣饰,竟是昨天白日里在羁舍遇到的殷人少年。
罂下意识地用衣服遮住身体,急忙张望向远处:“羌”
“叫你那羌仆么?”殷人少年“哼”地笑了笑,盯着她:“妇妸的女儿,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