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来到宫门,使女要禀报,他挥手制止,不愿有扰这美妙的琴声。他悄悄到了德妃身后,无言的静立聆听,听到妙处不由得击掌失声叫道:“太美了,真是大雅仙境。”
德妃闻声,转身跪倒接驾:“王爷千岁,千千岁。”
“快平身,”赵兴俯身双手来搀,“我反复说过多次,你我是恩爱夫妻,不要拘礼。”
“在家是夫妻,在国是君臣,国礼岂可偏废。”德妃请赵兴落座后问道,“千岁,汉国使臣可曾到达?”
“按驿站的奏报,汉使也该到了,本王也正在为此焦虑。”
王爷千岁稍安勿躁,妾妃想是不会发生意外的。”德妃话锋一转,“有一事要斗胆劝奏几句。”
“爱妃有话尽管讲来。”
“千岁是否应去淑妃处光顾一二。”
“你这是何意?”赵兴脸上立时布满了阴云,“你又非不知,本王对她素无好感。”
“千岁这样做未免失于偏颇。”德妃柔声细语,“都是一样的王妃,千岁过于冷落,她必心存积怨。这样长此以往,恐对王爷不利。”
“不利又能怎样?”赵兴忿忿然,“她还敢谋害本王不成。”
“她倒未必有这种祸心,只是千岁何苦不与人为善呢?”
“你真是太贤慧了。”赵兴是叹服的口气,“正常情况下,嫔妃之间都为争宠闹得不可开交,而你却是时时为她人着想。”
“设身处地,倘若我是淑妃,日日独守空帏,夜夜难见王面,冷冷清清,凄凄凉凉,这日子可怎么熬啊!”
“看这话让你说的,我这心都酸了。”
“千岁,把你的爱抚分一些给她,让她那颗冷漠的心也感受一下王爷的阳光雨露。”
“这……”赵兴被说得犹豫起来。
“千岁,过去看看吧。”德妃娇嗔地上前来推。
赵兴拖着沉重的双腿来到淑妃的寝宫门前,宫女看见王爷驾到,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少顷,她醒悟过来,发了疯似的跑进宫里:“娘娘,来了!”
淑妃立起杏眼:“你有病啊,什么来了,谁来了?”
宫女收住脚,稳定一下情绪:“王爷千岁来了。”
“什么,你说谁来了?”
“是王爷。”
“啊!”这下是轮到淑妃犯傻了。
赵兴已是到了近前:“怎么,这儿我不该来吗?”
淑妃心里七上八下,她不知今天这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也不知是吉是凶,赶紧跪倒接驾:“王爷千岁,千千岁。”
赵兴总是提不起精神来:“平身吧。”
淑妃心中不安又有期待:“王爷突然光临,想必是有事。”
“不能来看看你吗?”
“妾妃这门槛,怕是王爷都生疏了。”淑妃说话酸酸的,这也是她的天性,想改都改不了。
赵兴未免发烦,打算抽身离去。
淑妃见状赶紧赔礼:“王爷,妾妃不会说话,大概又惹您生气了。细算一下,您已三个多月未进这个宫门了。您想一想,妾妃形单影孤,每日以泪洗面,我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说着,不免珠泪滴落。
赵兴一见,也觉心酸,感到确实有些过分了,也就动情地安慰几句:“爱妃,近来本王政事缠身,对你疏于关照,决非有心冷落,不要介意才是。”
淑妃一向得不到赵兴的体贴,这番话也真让她受了感动,竟然涕泣出声:“王爷,您可不要将妾妃弃如敝履呀。”
“不会的,怎么会呢?帝王家也和百姓无二,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赵兴在锦墩上落座,“爱妃,让宫女泡杯香茶来吧,本王都说得口干舌燥了。”
“王爷,下人使女手不洁净,还是妾妃亲自去打理。”淑妃说着来到厅后,盛满滚水的铜壶就在炭火炉上煨着,她将玉杯拭净,拉抽屉取出香茗,一眼望见了那小小的玉瓶,里面就是一滴即可致人于死地的鹤顶红。吕嘉的声音立刻回响在耳旁,现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可是,听适才赵兴一番言论,王爷他也是有情有义的人,这弑君可决非小事。倘若放弃,有道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手掐着毒药瓶,一时拿不定主意。
赵兴在厅中喊道:“爱妃,这茶怎么还未沏好,我可是等不及了。”
“好了,就来。”淑妃想起和吕嘉的偷情欢娱,想起有望成为国母娘娘,想起自己无论怎样也不及德妃之一角,狠狠心将鹤顶红倒入杯中三滴。她稍稍稳定一下心神,返回厅中。
赵兴注目打量淑妃,见她显然是故做镇定而透出几许慌张,想起太后对他的嘱咐,不觉就多了个心眼:“爱妃,泡一杯茶,为何这许久?”
“啊,”淑妃将茶盏放在案上,“妾妃特意将玉杯用滚水烫了两遍,以防茶杯不洁。”
赵兴端起杯,用嘴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他用眼角偷视淑妃,见其神情紧张,又将杯放下了:“这水太烫,本王是用不惯滚茶的。”
“是啊,那就放放,等凉下来再喝。”
“爱妃,你是不是太热了,看头上的汗珠都流下来了。”赵兴说着取过一方丝帕为淑妃拭去汗水。
淑妃大为感动:“王爷,您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
“哎,夫妻嘛,理当相互关心体贴。”赵兴有意引话,“爱妃,你看吕相为人如何?”
“他?”淑妃心中打鼓,莫非看出了什么破绽,“他是国舅,身居高位,国家柱石。”
“你看他对本王是否忠心?”
“这个,”淑妃兜了个圈子,“若无忠心,王爷会让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官居丞相高职吗?”
“如此说,爱妃对他是绝对信任了?”
“王爷的话,妾妃蒙昧。吕嘉做的是王爷的官,信任与否是王爷的事,与妾妃似乎无关。”
赵兴这阵就忘了德妃的叮嘱,心中积存的不满自然流露而出:“本王获悉爱妃与吕嘉往来甚密,可是有的?”
“王爷,那吕嘉丞相进宫看望德妃时,也曾有过一二次顺路到妾妃房中小坐,因他是国舅身份,妾妃未敢拒之门外。”
“常言道,男女有别,授受不亲,难道没有分外的举动吗?”
“奉劝王爷不要随意猜疑。”淑妃虽说是心中有愧,但她对南越王涌起的些许好感已是烟消云散,话语也是带上了火药味。
赵兴的不满自然也随之升级:“这么说你还有理了,是本王我猜疑吗?那好,我还猜疑你这茶中有文章呢!”
“你!”淑妃被击中要害,脸上变颜变色。
“怎么,被我说中了?”
“你欺人太甚。”淑妃情知赵兴不会饮下这杯毒茶了,为防暴露,她抓起玉杯一甩手丢出了窗外。方砖甬道上,茶杯跌个粉碎,地上腾起一缕青烟。
赵兴起身看时,只见玉杯残片和茶湿遍地,他回头怒视淑妃:“你是心虚了,你是销毁罪证。”
“你血口喷人!”淑妃不甘示弱,拿出了泼劲,“你诬我谋害,要有证据,你欺人太甚了。”
“你这番话,足见就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
淑妃索性扑到赵兴身上,撒泼嚎叫起来:“赵兴,你还我的清白,不给我正名,今儿个和你没完。”
正闹得不可开交,太监总管来到:“王爷千岁,太后有旨,请您立刻回宫接见汉使。”
“啊!汉使到了,总算把他等来了。”赵兴趁机抽身离开。
赵兴回到御书房,只见太后一人在内,急切地问:“母后,汉使何在?”
“为娘也在等汉使等得心焦。”太后言道,“为娘担心你在淑妃那里发生不测,况且这汉使迟迟不至,也不能再这样坐等了。”
赵兴也感到情况不对:“母后,我们派人沿着他们回来的方向寻找迎接一下,莫再有什么意外。”
“为娘也是这个意思。”
于是,赵兴命令禁军统领左林,带一千铁甲骑兵出北门沿官道一路寻觅而行,边走边问。
二十多里路外,是有名的险要地黑松岗。这里古木参天,蒿草没人,狐兔出没,多有强盗在此打劫。左林远远望见黑松岗内有尘土升空,传令全军停步待命,他亲带两名卫将,步行暗中靠近,前去探望虚实。三人摸上岗阜,听到林中有人说话,扒开草丛,向前张望。林中的空地一片狼藉,显然是刚刚发生过一场激战。地面上横躺竖卧有数十具尸体,有的重伤尚未断气,还在艰难地蠕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十几个脸上戴着黑色面罩的杀手,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喘着粗气,有两个被捉的人上了绑绳。左林一眼认出,那位身着锦袍的就是当今王叔赵日,另一人武将打扮,他想该是汉使无疑了。
一个杀手说道:“伙计,已经得手,这里邻近官道,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早些离开,回去领赏去吧!”
另一杀手思索片刻回答:“兄长所言有理,是得火速离开这黑松岗。可是,你我二人必须分开,不能都去报功请赏。”
“这却为何?”
“这么长时间跟着咱的主人,你还没长点儿见识?”被称做伙计的人说,“主人心狠手黑,惯用杀人灭口的手段,我们必须得留个心眼。”
“有理。一旦我遭遇不幸,还有你可将事实真相公诸于世。”
左林悄声吩咐卫将:“带兵来将这里团团包围。”
林中,十数名杀手已押着赵日、聂一来到近前,左林从伏身地站起,冷笑几声说:“怎么,还想走吗?”
“什么人?”
“禁军统领左林是也。”
“啊!”对方大吃一惊。
“把汉使和都尉大人交出来,跪下受缚,免你们一死。”
“怎么办,”伙计问兄长,“拼了吧?”一千马军出现在高坡上,显然已将杀手们团团围困,现在别说是大活人,就是一只老鼠也休想逃出去。伙计和兄长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点下头。伙计叹口气说:“弟兄们,为了我们全家的平安,大家都到天国去吧。”他们十几个人都咬碎了含在口中的毒药,霎时间倒地身亡。由于左林来得及时,赵日和聂一死里逃生。
赵兴和赵日、聂一见面,还止不住的后怕:“真是太险了,再晚去一步,二位就难保活命了。”
“王爷料事如神,吕嘉哪里是千岁的对手。”聂一发自内心的称赞。
“本王哪有这般智谋,这全是太后运筹帏幄。”
“是啊,我国大事全系太后决策。”赵日也对太后敬若神明,“这次去长安迎请汉使,就是太后的提议。”
“你们可莫再戴高帽了,快要折煞老身了。”赵太后还是心中有数的,“眼下聂将军已到,我们该商议下一步的行动了。”
“太后言之有理。”聂一也急于转入正题,“黑松岗吕嘉劫杀失手,必然要采取新的行动,我们万不可掉以轻心。”
“依老身看,吕嘉很可能铤而走险。”
“我持相同看法。”聂一言道,“尽管杀手全都服毒自杀,但吕嘉其实已经暴露,他在近期有兴兵为乱的可能。”
赵日还有异议:“目前,整个禁军全都掌握在我的手中,吕嘉兵力虽说超过我,但他要进番禺也非易事,他真就敢孤注一掷吗?”
“吕嘉的狼子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对他不能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俗话说,先下手为强,我们不能坐失良机。”太后主张立即动手。
聂一也急于建功:“兵贵神速,打他个措手不及。”
赵兴商量的口气:“那就派人将吕嘉擒来问罪。”
“何不让其自投罗网。”太后献计,“王儿传旨,就称在王宫为汉使接风洗尘,请吕丞相出席。”
“好,我亲自出马。”赵日半开玩笑,“人家贵为一国之相,总该给点面子嘛。再说,我去可免他起疑心。”
“如此甚为妥当。”太后说出她的心里话,“以往我们一直不敢动手,而今汉使坐镇,我们背后有大汉国的强大支持,还惧他吕嘉何来?”
赵兴也受到感染,变得胆壮起来:“叔父放心前往,我命左林在宫中埋伏下刀斧手,只要吕嘉踏入宫门,就将他剁为肉酱。”
赵日站起:“诸位,我这就去了。”
“要多个心眼,”太后关照说,“要防备吕嘉狗急跳墙。”
赵日心中一怔,旋即镇定下来:“他吕府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他个天翻地复。是福是祸,我都听天由命了。”
赵日满怀战斗的豪情,乘木轮轿车来到吕府。守门人匆忙报与吕嘉知晓。吕嘉端坐在太师椅上未动:“他带来多少人马?”
“没有,只有车夫一人。”
吕嘉不明白赵日所为何来,黑松岗处他派人查验过了,杀手们全都服毒自杀,谅他也难以认定劫杀是我吕某人策划。无论如何,且将他迎进来探探虚实,在我吕府,他若敢炸刺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吕嘉打定主意,遂亲自出迎:“哎呀,赵大人亲临鄙宅,蓬荜生辉呀。出迎来迟,万望海函。”
“哪里,来得唐突,多有打扰。”
“请进府叙话。”吕嘉侧身相让。
“没有几句话,就在这儿说了无妨。”赵日自有他的算计,入了这吕府,这性命就在吕嘉手上攥着了,还是别冒这个险了,“吕相国,汉国使节回礼入朝,王爷千岁在宫中设宴,请您出席作陪。”
“这等小事,还要劳您大驾。”
“相国位高,岂可轻慢。”赵日恨不能拉起他就走,“王爷在宫中立等,就请随我同车而行吧。”
“这个……”吕嘉多了个心眼,“汉使是贵客,我即便不沐浴,也要更衣吧。大人先行复命,我随后就到。”
“好,那我就告辞了。”
吕嘉返回府中,边换官服边想,汉使刚刚到达,他们也来不及策划阴谋,去也无妨。若是不去,反倒显得心虚。他乘上自家的四马木轮轿车,直向王宫奔去,也就一步步走上了死亡的不归路。
德妃的纤纤玉手上下翻动,绷架上一只彩凤腾空欲飞。常言道,画龙点睛,其实画凤也不例外。用了近月时间,这幅“丹凤朝阳”就要绣成,而今只差凤眼几针了。她全神贯注,以至赵兴到了身后依然不知。
“爱妃,绣这图案是何用意?”赵兴忍不住发问。他太爱德妃了,即使在激战的间隙,他也不忘忙里偷闲来看看德妃。
德妃转身就要跪拜:“千岁!”
赵兴双手架住:“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拘礼嘛!回答我的问话。”
“啊,王爷说的是这幅刺绣,”德妃一笑,“丹凤朝阳,凤是妾妃,千岁当然是红日,妾妃永远心向着王爷呀!”
“真是绝妙的比喻。”赵兴无限感慨,“人心若全如爱妃该有多么好啊!可令兄他身为国舅,竟然图谋叛乱,结果落个人头落地。”
德妃不觉全身一抖:“什么,王爷你说我的兄长他已经身首分离了?”
“现在还不曾,但也就是转眼之间的事。”赵兴颇为感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切祸福,自作自受啊!”
“王爷,你真的要杀他?”德妃对乃兄的作为虽然不齿,但毕竟是一母所生,她扯着赵兴的衣襟问。
“不是我要杀他,而是他要杀我。”赵兴想起了太后的言语,“我若不除掉他,他就会灭我的满门,但我会留下你。”
德妃听出了南越王的弦外之音,她不敢再多说了,俗话说,君若疑臣则臣必死,吕嘉是自己的胞兄啊。
赵兴的贪花恋色兴致已荡然无存,他估计赵日传旨也该转回,警告德妃一句:“吕嘉死活,你千万不要过问,本王要保你无事,不知还要花费多大气力呢。”他抽身走了。
德妃呆坐了片刻,眼前仿佛出现了兄长被砍下来的血淋淋的人头,她想,不能见死不救。立即换上宫女的装束,飞快出了后宫门,直向吕府奔去。她只顾心急赶路,哪料到迎面甩来一鞭子。
车夫厉声呵斥:“瞎眼睛了,敢挡相爷的路。”
要换了别人,对于宫内的人是不敢这样无情的。但吕嘉的下人自持主子位高权重,所以就颇不客气。车夫发威之际,吕嘉也就掀起了轿帘,他当然认出是妹妹:“你……”
“相爷,借一步说话。”德妃用眼神示意。
吕嘉发现妹妹乔装改扮了,而且不肯直言,明白必有隐情,急步跳下车来,随德妃到了墙角,低声问道:“妹妹,有何大事,如此慌张?”
“什么也不要说了,你立即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从此不再露面。”德妃气喘吁吁。
“为什么?”吕嘉其实已经明白了,“难道赵兴要加害于我?”
“不要问了,逃命要紧。”德妃潸然泪下,“妹妹我拼着性命来给你报信,总算不负这一奶同胞的情谊。”
“为兄会记住你这大恩的。”吕嘉说时眼圈也红了。
“此次分手,不知以后还能否有见面的日子。”德妃万分伤感。
“妹妹,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吕嘉充满自信。
“好了,我要回宫了。时间长了,恐有人发觉。”
“妹妹请少留贵步,为兄拜托你一件事。”吕嘉迟疑一下还是说,“你要设法见到黄门侍郎郑大人,告诉他我七日之内回来找他。”
“你,你怎么还能回来?”
“妹妹,你不用管,一切我自有道理,你无论如何要告诉他知道。”
“好好,不要再说了,你快些逃生去吧。”
“妹妹,保重。”吕嘉上了车,掉转车头,一溜烟地飞速而去。
德妃直到车轮扬起的尘埃都望不见了,这才拖着沉重的双腿返回王宫。
御书房中,太后和南越王及聂一、赵日等人久等吕嘉不到,太后忍不住说:“情况不对,不能再等了。”
赵兴最怕出现这种情景:“太后的意思是,那吕嘉他闻风逃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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