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天损失了高霍少将之后,第四天联合军又被狂热的敌军切断了左翼一部,损失了横渠军的墨州太守和介州太守。现在不管是自由军还是横渠军,所有人——至少是所有指挥官——都清楚,必须有一个统一的指挥系统,才能防止联合军的各个组成部分互不救援被单独击破。
耐门一开始还想把这个责任推给军衔更高的克里夫上校,但克里夫上校只是瞥了张时翼一眼,就慌忙表示自己无力指挥横渠军。在两天三夜的防御作战中,他加起来只睡了四个小时。
“……那么,被我点到的以下各部,做好出击准备。左翼龙枪第三连、龙枪第五连、诸海第一连、诸海第十一连、毕州卫、梵州卫、西北卫;右翼……”
之前耐门可能还会客气一下,但在已经执行了一百三十余起宪兵的职责之后,他已经不会再浪费时间了。多浪费几个单词,敌军或许就会将炮垒加固得更加危险。
张时翼就站在他的身边,将耐门的命令翻译成东方语。每当耐门说到横渠军中的部队时,她就会一边翻译,一边将目光投向被点名的指挥官。每个人都知道,横渠张氏的大小姐不是为了当翻译才自告奋勇来当这个翻译的——她的亲口翻译,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态度。
直到,她听到耐门命令的结尾。
在点齐了多达三千余人的反击部队之后,耐门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右手按在左胸前的勋表附近,闭上眼睛,表情显得似乎在回忆什么。
“我的老师曾让我读过的东方兵书是这么说的:防守是不可能获胜的,反击才可以获胜。盲目死守的话兵力永远是不足的,只有反击才能让有限的兵力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段话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克拉德·洛佩斯教给他的,而是他拜托魔网节点上的安妮通过翻译魔法现学现卖的。
听完这段话,张时翼一愣,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把这段话和她读过的东方兵书对应起来。她露出一个“我觉得这段话你完全翻译错了”的表情,硬着头皮继续翻译道:“罗太尉引‘孙子’曰: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
耐门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中,继续道:“现在就是这个转折点了。我们已经将敌人嚣张的气焰打了回去,这次反击将再次决定胜负之势。所以,这只反击部队将由我亲自率领。你们要对我有什么私人恩怨,大可战后再解决;但现在,我需要你们各位全部的力量。出击各部队,十五分钟内做好战斗准备!”
“亲自?!”
张时翼停止了翻译,愕然地盯着耐门。耐门·索莱顿轻轻地点了点头。
横渠张氏的大小姐这次没有犹豫,完成了剩下的翻译。
“如果能挫败敌人的攻击计划,卫道军的士气就会瓦解。所以,这次反击,将由我和索耐门阁下率领。”
这次轮到耐门睁大眼睛了。张时翼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身体贴了上来。
“在我们出击的时候,营地的防卫就拜托大家了。各部队去准备吧,时间一刻钟,解散!”
张大小姐迅速的翻译完了耐门的命令,擅自把自己加了进去。
抢在耐门抗议之前,她就已经说出了解释:“如果你在反击中战死,那么我无法再指挥自由军,我们一定都会死。如果你我都不去,反击失败,我们也只是拖延灭亡的时间。那么为什么不我们两个一起去呢?”
耐门张了张嘴,突然笑了起来:“这听起来好像三天前晚上我所说的话。”
“放轻松一点。今天是大晴天,张复土就算康复了,也未必能取我们两人性命呢。”
说着,她松开了耐门的手臂,开始穿戴护手铠。
“对了,你的马好像昨天战死了。需不需要我借你一匹新的?”
耐门用手指敲了敲藏在衣服里的蓝宝石节点,试图查找一个东方成语来作为回答。
“我想要个能够说明‘请给我最好的马’的意思的成语。”
安妮记忆库瞬间就得出了答案:“已经搜索到了答案。请您跟着我念:甘附骥尾。”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成语之后,张时翼突然大笑起来,几乎笑出眼泪。
笑完后,她抬起下巴,拍了拍胸脯说:“既然你都甘附骥尾了,那今天的反击就放心交给我指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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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中央森胡卫主力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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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军代表进军的铜号声响了起来。
从空中传来遥远的吼声,那是卫道军的空军已经开始进行攻击的信号。相比前两天,空中的嘶吼已经少了许多。
“果然冲着这里来了啊。”
嘉雯·阿尔瓦雷斯从马上抬起头来,瞥了一眼身边旗手高举着的崭新十七精灵腕尺(东方制式合一丈六尺)高的大旗。
这面旗帜是马急律副帅昨天派人送来的,上面由上至下写着“森胡卫”“都尉雷”六个巨大的方块字,营名和将名中间略有空隙。询问过本地军官之后,嘉雯得知,在卫道军之中,都尉、校尉均称为将军,校尉高于都尉,理论上相当于圣森军的军团长和辅助军团长,或者东方帝国的总兵和副将。
不过,那名本地军官没敢给她解释“森胡卫”三个字的含义。
和这面大旗一起送来的,是一批额外的补给和军饷。
军饷和犒赏真的很多,用双马马车拉了好几十车——换算成圣森军团的军饷,哪怕是正式军团的军饷,也顶得上全军团五个月的收入。当青牛府认真起来的时候,千年道国的积累也不是开玩笑的。
“我早就知道,这笔意外的军饷不好拿的。”精灵女护民官在空中一抖马鞭,下达了命令,“后队停止前进,就地架设炮垒!中军加速与前队会合,要以周围没有援军来做预估!只要守住这一波……不,哪怕放弃已经架好的炮垒也可以,只要保住部队缓缓后撤就行!”
她做出的判断远比前几天保守,保守到她身边的参谋和副官们纷纷表示异议。
“不至于如此吧?就算三天前那次攻势,敌人也没能攻到我们营中。您真的相信对方还有那样的精兵吗?”
“再说为了这次推进,马副帅不是调集了八营在正面战线,侧翼还有十六营吗?就算对面敌人再强,难道还能突破这三五万人杀到我们面前不成?”
纯血的女精灵摇头解释道:“如果他们需要突破的话,那肯定绝无可能。可是……他们不一定需要突破。”
“不需要突破?”一名准精灵军官诧异地问,“难道他们有什么新型魔法,能够直驱我们的营地?”
“或许,他们也不需要什么新型魔法。希望我的预感是错的。”
嘉雯回答道,左右望了望,找到了随军工匠的队伍,立刻命令他们去在预定建立炮垒的地方竖起高耸的指挥台。这指挥台的防御魔法由女护民官亲自加强,寻常的炮弹不会击穿它,只会被偏斜到一边去。
这指挥台建好用了两刻钟。在这指挥台建好的时候,她正好看到正面战线第一层防线被切入的一刻。
自由军用于反击的兵力虽不算多,但也分左右两军,各自有一千余人。
更可怕的是,这支反击的军队有两个异常锐利的矛头。
披着暗红色独袖军服的年轻自由军军官。
身着鹅黄色大战麾的横渠张氏女继承人。
两人骑着一对几乎一模一样的双胞胎银鬃马,各自率领一翼兵马切入卫道军先锋营之中。身后各自跟着三四十骑军官,在后面则是伏身小跑前进的步兵。
他们两人的服装原本都不是最亮的颜色,但在这个万里无云的大晴日里,他们两人的身影在左右两军的矛头位置上,异常抢眼。
嘉雯·阿尔瓦雷斯皱起眉头。在女护民官看来,他们选择的进军路线,仿佛完全不会用兵一般,哪怕是新大陆的野蛮人怕也不会这么鲁莽……
“要赢了!敌军指挥官会带兵的吗,哪有从正面硬突的笨蛋?这样切入进来,固然能全力进攻一个营,可接下来就要受三面围攻了啊!”
卫道军派来的军官忍不住先开口嘲笑道。
“请问丁将军,那是哪个营?原本受谁指挥,有何战绩?”
“雷将军,那个营可是本次进攻的矛头,是马副帅的亲卫营之一,兵精将强,不会轻易败给横渠逆军……”
“那么,请问周围三个营又是原本受谁指挥,有何战绩呢?”
听到嘉雯的进一步追问,那位丁将军愣住了,然后张大了嘴。
“难道说……这……”
他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马急律的那个亲卫营确实骁勇善战。面临着超过七十名经验丰富、擅长各种魔法的自由军和横渠军军官的攻击,他们居然支撑了两刻钟才败下阵来。其中,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扭头向后撤退,撤退的时候也没有冲击其他几个营的阵列。
可是,周围三个营,和摆在第二、三防线的四个营没有一个主动上前增援或者夹击来袭的敌军。
卫道军摆在最前线的剩下七个营队都只是颤抖着围观那个马急律的主力营被耐门和张时翼击溃,其中还有两个营阵脚已经松动后退。方阵彼此之间露出了巨大的空隙,不再能把沿河西岸的整个平原封死。
除了作为核心的这个营之外,剩下的营队不是之前畏缩不前战绩不彰,就是刻意怠战保存实力。
在这些营方阵之前,耐门·索莱顿和张时翼率领着左右两军,重新汇合在一起。
“我为您拿下敌军右翼了,张大小姐。这是块硬骨头,接下来打哪个营?”耐门拔出左肋下插着的两根破魔弩箭,喘了口气,“要直接干掉精灵炮兵吗?”
张时翼一抖马缰,让自己那匹银鬃半圣血马同自己的孪生兄弟走在一起。
“不,我们不用再打这么一阵了。我之前不是说过,今天的战斗就交给我吗?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
张时翼勒住马,一双长靴踩住双镫,从马上长身而起,右手直指向嘉雯·阿尔瓦雷斯的那面丈六都尉大旗,高声道:
“为天地立心。”
“为万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整个战场都仿佛安静了下来。耐门和自由军的军官们略有点疑惑地望着张大小姐高声吟诵奇怪东方诗歌的身姿,对面的卫道军也毫无进军之意。
“这是横渠四句。是太平道横渠宗的理念核心。”魔网第一节点里的那个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地为耐门解说着那些神秘的东方文字。
“这就是我们横渠派的宗旨。我们不相信有朝一日会有完美的太平世界出现,我们也不相信过去曾有过那无暇的太平之治。我们相信的,就是现在。”
横渠军的军官们和道法学家们都屏住了呼吸,听着张时翼这段横渠宗重临黄巾太平道国中央的宣言。
“有些派别认为过去是最完美的,所以他们追求复古。有些派别认为未来是最完美的,所以他们追求长生。我们横渠一宗不追求复古也不追求长生,我们追求的是现在!”
张时翼的声音,通过增大音量的道术回荡在若水河的两岸。由于今天是个大晴天的关系,这声音听起来略有空洞,但更加响亮。
“因为现在便是那有朝一日!每个现在都是那有朝一日!没有过去这些日子的苦战和流血,没有我们和盟友竭尽全力的战斗,怎么会有凭空而来的太平盛世!”
五天的防御作战已经足以让西岸卫道军的所有人同联合军交手至少一遍了,这段时间也足以让张时翼和横渠张氏的人们联系到每个营的校尉或者都尉。在耐门和他的自由军在前线担任中流砥柱的时候,横渠军则利用他们对太平道国的熟悉,默默地做着准备。
“就算是整个道国阻挡在我身前——”
人们有贪婪,有恐惧,有权力的人尤甚。
张时翼知道面前每个营的战斗力,知道他们心中的恐惧和贪婪,知道他们打算保留实力,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勾心斗角。
“我也会把它从中分开!”
她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箭。
“传令下去!各位,为了横渠一宗……不。”
这令箭在空中停留了一瞬。在这一瞬间,她决定改变措辞。
“传令下去,为了万世的太平——”
那令箭毫不犹豫地砸在了地上。
这枚令箭上的道符亮了起来,闪过一抹金红。
“——扬起赤旗!”
然后,这枚令箭化作直指天空的巨大烟花!
“为了万世的太平,诸君,扬起赤旗!”
“扬起赤旗!”
一面代表横渠宗的红旗,在张时翼手中魔法般地扬了起来。
在那剩下的七个营之中,有三个来自府西、远峰两行省。在这三个营中,就在代表太平道的黄旗旁边,代表英特雷军和诸共和国的红旗在正午烈日之下冉冉升起。
然后是侧卫的十六个营,里面有七个营也放下了武器,或者跟着升起了红旗。
耐门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切。在他全力指挥防御战斗的时候,张时翼看似没有做太多事情,却悄悄地为现在这个战场局势做了准备——
是他逼着马急律把这些战斗力不高或者不太可信的队伍推上了前线,而张时翼则利用这些部队在前线的一刻,进行了一场完美的策反。
逆转的时刻已经到了,退去的潮水重新涌了回来。
魔网不仅能带来战术的优势,它也能带来战略的优势。
当道国军队中大量的中低级,甚至高级道术使用者都感觉局势已经逆转的时候,整个战场的局势就会真的逆转。
一个组织就是由千万人的想法组成的。
没有任何力量比人类的想法本身更加强大。
“要输了”这个想法一旦传播开来,就会变成动摇,继而变成真正的溃败。
“我们带红旗了吗?”
“用道术换色!换掉黄旗!”
无数的红旗像潮水一般扫过太平军的右翼。
红色的潮水升起,席卷而过,直到若水河畔,在那整条若水河上泛起红色的投影。
这赤红色映照在河东左翼官兵的眼中,他们的脸色全都变得惨白无比!
“让潮水分开吧!”
张时翼重新坐回马背上,将手中的红旗丢给了一旁的旗手。
“为万世,开太平吧。”
她最后说道。
这句话在她的身后和身前汇聚成了一句话,毫不弱于几日前张复土初临东岸时的吼声。
那句话就是“为万世,开太平”!
无论面前的卫道军营队是打着红旗还是黄旗,现在他们都对耐门和张时翼德部队敞开了一条不设防的道路。
这条道路,直指向嘉雯·阿尔瓦雷斯的森胡卫将旗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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