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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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七年三月二日初旱季初晨普州会战第六天
黄巾卫道军西岸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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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五天的战斗结束时,忧虑的气氛已经开始在整个卫道军中传播了。
第四天的血战将恐惧的感情传遍了西岸,第五天失败的进攻让东岸各营也染上了厌战病。
只要有一点军伍经验的人就知道,当强攻完全失败的时候,战斗就会进入漫长的僵持阶段。在这样的僵持阶段中,如果守军仍有充足的补给,战斗将近乎无限地延长下去。
在神圣的东征之中,最伟大的胜利和最惨烈的失败都是这样的战斗:曾经攻无不克的大军顿兵坚城之下,终于在援军或者是守军的反击之中攻守易势,一溃千里,出征将士十不还一,直到双方都再也没有攻城略地的实力为止。
“如果嗣师大人亲自出手请来神雷,却连一个小小的芒果园都不能突破,那我们到底能不能取得胜利呢?”
“你还记得应天府之败吗?记得当初成王欲投正道,结果也是在曹安府坚城之下败北的。立天府大捷更不必提,伪朝江南大军在此战中为之一空……”
这样的流言开始在中层的修道士之中传播,在那些对收复巨鹿没有那么狂热的修士之中传播得更迅速。更糟糕的是,所有修道士之中最敏锐、最聪明、心机最深的那一小撮人动摇得最早,这些人偏偏也是正是接受“魔网”这一新事物最快的群体。
晚饭时间过后,修道士们便开始将自己的遗书放在魔网上,向自己的师门道歉,表示恐怕不能再为光大师门继续做贡献了。道法学家们忙着完成自己最后的著作,或者给自己的个人文集封笔。许多私密书信通过旧式的加密传讯术或者千里传音之类的魔法交换着,虽然无法确认内容,但人人都知道那是些无法通过公开魔网传递的危险信息。
自然,也有无数告密者赶往负责监军的随军奸令处,将自己的仇敌、对头或者碍事的上司的不轨言论汇报给他们。这无数的流言,最终都汇集到都奸令贾临灯的案头上。在政教合一的黄巾道国政权之中,奸令相当于神圣柯曼帝国的宗教审判官加上东方帝国的监察御史,都奸令则是统帅所有奸令的高阶教职。
“从好的一面说,嗣师大人天威尚在,可从不好的一面说……人心动摇啊。嗣师大人短期内绝无可能再唤来一次黄天神雷了啊。”
按理说,他应当尽快将这些人心思动的情况汇总汇报给嗣师大人。可是,就连都奸令本人,也在对面得到了一份许诺。虽然卫道军仍然有巨大的优势,但在潜意识里,就连都奸令也开始不相信这次战役能获全胜了。
在一盏散发着黄色火光的孤灯之下,贾临灯一份份拣选着属下汇总的密报。就像大多数穆雷曼修道士一样,贾临灯不喜欢纯魔力灯。这种在柯曼和精灵国家被大量使用的照明工具,没有多少温度,却有五颜六色的光芒,总令他想起不吉利的鬼火。
虽然他的字号是“临灯”,但他更喜欢长明火。同样是魔力提供的照明,那一团长明火能提供更多的温暖和威慑,还能用来烧掉多余的纸张。
老修道士将能够定位的消息来源和自己的记忆进行对照,间或将那些已经不需要的报告在灯火上划过,蘸到火焰,丢进旁边的陶盆,任它们燃烧殆尽。
有些密告不真实,有些密告纯属诬告,有些密告贼喊捉贼,有些密告则太可怕了,以至于不能让它们呈送到嗣师面前——那样的后果是卫道军,或者说贾临灯自己所不能承受的。
直到各营早间点将的第一通锣鼓声响起,贾临灯才意识到天色已明。他抓起最后留出的二十多张报告,卷进装折子的纸筒里,走出自己的营房,和卫兵一起快步赶向张复土的帅旗所在,身手矫健,浑然不像一个年过六旬的人。
西岸的卫道军右翼七十营兵马指挥已经齐聚,张复土端坐在帅位之上,听着站在下首第一位的马急律副帅安排今天的攻势。通常来说,嗣师不会插手下面的指挥,他只是批准将军们的行动而已。
“那么攻击由以上八营负责,前卫就由刚才的十六营负责,诸将可有异议?”
自从张复土带着东岸卫道军亲临以来,马副帅的军事会议就显得文雅了许多,时不时还会向下属咨询一番意见——当然没有人会公然表示异议。
超过三分之一的领兵将领逐一起立,接过令箭,扭头离开。没有得到命令的将领则留在原地,静待嗣师下令解散众人回到自己的营地部署防御。
可是,就算是从来没有实际带过兵的贾临灯,也能听出每天作战命令分配的不同。出战的部队已经不再是前两天那些军饷充足、训练有素、忠诚还有过实际作战经验的部队,而是五天以来没怎么受到过损失,或者之前出战过却明显没什么战果的部队。
暮气十足。老者在心中如此评价道,并悄悄又将全军的胜算调低了一些。
待所有武将军佐都离开后,贾临灯才拿着那封卷宗上前。还没等他开口,张复土先开口了:“你怎么看今天的战斗,临灯道友?”
嗣师并没有问他手中卷宗的事情,这令贾临灯略为吃惊。
“贫道没带过兵,不敢妄言。但应该是以重兵布防,护送精灵佣兵建立炮垒的稳妥战术吧。”
贾临灯斟酌了一下,用试探性的语气回答。他的年纪其实比张复土大很多,但他一直对面前这位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死掉的嗣师大人抱持敬畏之心——因为他很少能猜中嗣师的想法,这位太平道的统治者好像根本就不知何为常理为何物。
“什么稳妥。就是吃肉我来,啃骨头你去。既然对面没肉啃,那就让外人去啃骨头。”周围只剩下几名奸令和卫兵,嗣师大人毫无顾忌地站起身来,大笑着说,“这就是我们留下拱卫道国的精兵啊。”
“上清宗座陛下!”张复土的这表态令贾临灯大惊失色,他急忙出言谏阻,“这种话万一传到马副帅和各部将佐耳中……”
“本座知道的。”张复土用两指捏起自己随身佩带的天师木剑,“此乃战时,正是用人之际,为人主者,做不得快意事!说吧,临灯道友,已经有多少人心存反意了?”
张复土声如雷鸣,正如他前日唤来天雷时的神色一般,震得贾临灯面如土色。
那一瞬间,都奸令大人顾不上想这些话传出去会令多少人心下忐忑,但他知道自己已经两股战战。他急忙低下头,抽出铜筒之中的卷宗,缓缓展开。
“横渠逆宗的信奉者和同情者前天收敛了一天,但从前晚开始就变本加厉,大肆散播关于嗣师您御体的谣言。”
“可以想象。”张复土的声音洪亮,但听不出喜怒来。
贾临灯卷了卷那张纸,越过几段,挑到和目前形势比较相关的段落继续念道:“而且在过去几天之中,逆贼的修道士通过红夷的通讯技法,在那‘魔道网’上收集情报,联络受损特别严重的各营和实力特别完好的各营,散播动摇我军军心和忠诚心的谣言。”
张复土沉吟道:“对受损严重的是策反,对实力完好的是劝诱吗?横渠逆宗的人倒是很了解贪婪和恐惧这些痴念啊,这是他们主张三教合一,从佛教里吸取的‘养分’不成?那张小妮子年纪轻轻,家学倒也颇有章法呢。”
本想为一些营队开脱的贾临灯又是一愣,他万万没想到在听到这种危险的现况之后,张复土嗣师居然开始评论对方的道法修养了!他有些摸不准张复土究竟是对现况充满信心,还是对现况的认识有偏差。
他试探性地又读了一段:“更糟糕的是,有些营队已经开始秘密地准备红旗。我们不知道是哪些营队,但随军商队的红布已经被用各种理由抢购一空。我们现在就应当开始清洗那些已经不稳定的部队,或者将他们消耗在敌人的前线。根据汇总的消息,贫道认为,以下这些营官特别可疑——”
“临灯道友,就到此为止吧。”
眼窝深陷的中年人突然打断了他,摆了摆手道:“军心如此,更进一步的命令只能让他们提早造反而已。”
“可是……”
“反正这些也是你仔细挑选过的吧,都奸令。”
贾临灯遍体生寒,双膝一软,跪在地下。“宗座陛下,绝、绝无此事……贫道的忠心,日月可鉴!”
“我不是说你。那一层层的都奸令,也都有自己的立场吧?在这庞大的卫道军中,谁没有同乡,同窗,谁没有并肩作战过几次的伙伴或是意气相投的友人呢?谁又没有自己的对头和自己的利益呢?像这样的煽动和流言,在人心之间流传,直指个人私欲,又有谁能避免呢?”
“贫道回去,一定……”
统御正道所有道民、继承四大天师伟大事业的代天行道嗣师咳嗽了两声,摇头道,“不必如此。贾道友,你有没有觉得,原本的胜势居然又被对面一点一滴地扳回来,实在令人心惊胆战呢?有没有觉得这两方对峙的景象很眼熟呢?”
“眼熟……?”
贾临灯下意识重复了张复土的话,眼中仍满是迷惑。
“这正如我们当年对抗腐朽的横渠嗣师一般啊!他们固然势力强大,但是,却各有心思和私利。只是,多年过去,现在我们才是那心怀私欲的一方啊!贾道友,可还记得我们在青牛府初见之时吗?那时你我约定,要荡尽这世道上的虚伪太平。”
“不敢或忘。”
虽然口中这么说着,也低下了头,但贾临灯的心里仍然有个声音在低声呢喃着:可都已经这时候了,还在说这些关于正道的空话,又有何用呢?
“倘若所有道民能万众一心,何惧红夷?倘若我的将军、刺史、太守、祭酒们,不是这样人人身负奇谋,心计过人,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空隙供敌人利用呢?用于算计利益人心的这些精力,哪怕只用三分在正道上,也不会如此吧?”
张复土这段话的语气令贾临灯不寒而栗——那似乎是已经预见到了失败的语气。
而以张复土的道术修为和见识……他都这么说了……贾临灯一时竟不敢继续想下去。虽然他也已经在对面埋下了一条退路,但他也绝不真心相信那只有两周粮草的区区数万之众,竟能抵挡十数万卫道军之兵锋!
“宗座陛下万不可出此气馁之语!我们尚有大军,纵然有些宵小试图作乱,也必定像之前那些一样被马副帅一气荡平的!贫道真的已经确定了可能叛变的各营——”
“你说的是,事情也未必会到最坏的程度。由他们去吧!”
张复土的双瞳之中闪过一抹金色,望向敌军的阵地。他的眼神仿佛要看穿那层层叠叠的大军,以及仅余丝缕的晨雾。
“让我们等着瞧吧。”
张复土那深邃而清晰的声音令贾临灯遍体生寒。
都奸令草草结束了汇报,告辞离开——到最后他也没说出自己关于潜在叛贼的判断。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决定伺机加入叛贼的行列了。
虽然他不知道,这一决定之中,到底有几分是对张复土此人的恐惧,又有几分是对卫道军失败的恐惧——
或许两种恐惧皆有吧。
但更大的恐惧他没有说出口来。甚至连对他自己都不敢说出口来,只能在心中默念。
“如果连我的动摇也已经在张复土的预料之中呢?”
张复土看似只是一名完全不通权谋、也完全无视自己和他人私欲的正道狂信徒——可他毕竟是统御整个太平道世界多年的最顶级施法者。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样的未来?这个念头在贾临灯的心中萦绕不去。
他忍不住循着张复土的目光方向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除了那巍然不动的小小芒果园,还有已经开始调动的卫道军。
今天似乎会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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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上午大晴普州会战第六天
联合军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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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之地就在普州城西,若水河畔。
沿着若水河畔西南路延伸的八州,起自潜龙海角的“因州”,终于青牛府畿的“生州”。它们的名字连起来,便是太平道国西南路的“因果报应、普渡众生”八州,普州就在这条西南路的正中央。
这八个字并非来自太平道的教义,而是佛教的教义。
传说作为东方文明三大支柱之一的佛教,即发源于此八州古代的一个小国之内,“佛祖悟道的菩提树”——这个“悟道”自然是太平道的的说法——虽不至于随处可见,但在这八州之内总也有那么四五十棵。
时至今日,穆雷曼诸国范围内仍有佛寺,却只有一小撮人仍然信仰这古老的宗教,而他们的信仰与其说更接近佛祖的教导,不如说更接近于金钱的魔力。
将佛教在人心中取代的,便是这立志涤荡天下一切不平之事的黄巾太平正道——通称“正道”。
在普州城外作战的两军,无论是来自海西各省的横渠军还是来自青牛府的卫道军,几乎人人都笃信正道。当然,两军的指挥官都坚信打倒对手就是自己在此作战的目标,他们也都相信对手已经背离了正道。
——除了一小撮来自遥远异国的、被这卷入其中的异国军队以外。
这只最没有战斗理由的军队,却是这场大战的中坚。如果没有这些异国人,可能战斗在张复土唤来天雷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第四天的试探战是西岸太平军狂热的突击,却在同样是生力军的普州增援部队面前撞得粉碎。很快狂热的突击就变成了无力的突击,然后又在督战队的威胁下变成了被迫的突击,最后变成了默契的休战。那天晚上,卫道军的随军奸令们工作到深夜,正道的烈火彻夜燃烧,烧死了逡巡不进的一名太守和七名都尉。
第五天是真正的血战。在迫使普州水营退出战斗后,卫道军从东岸未投入战斗的左翼调来了增援。规模最大的一次攻势投入了四千人,道民们的衣袖相连,直到若水河畔。连芒果园前的防线都一度被攻破了,在主屋和猎舍之间,排枪的铅弹洒下了两军的碧血。
在第五天的战斗后,自耐门·索莱顿、张时翼、施洛普·克里夫以下,联合军各级军官几乎人人带伤,减员也超过两成。
但从那之后,卫道军终于又一次再也找不到部队进行这样规模的决死进攻了。
“看到那些敌军的民夫了吗,各位?”
战役第六天的一大早,并非例行的作战会议被迫紧急召开,英特雷军的年轻督军使站在指挥台上,用手里的望远镜指着远方的烟尘。
他的右腕上能看到两条卷着白色新皮的伤疤,那是前两日苦战留下的印记。幸好,作为防御方,联合军的大多数负伤军官只要不是当场身亡,总还是能等得到牧师赶来,把他们那血流不止的伤口封死,让被铅弹和飞剑打断的肢体重新连回到躯干上。
“如果我们不做出任何行动,两个小时后,他们就会有一个新的炮兵阵地。不光是那三门重炮,剩下那上百门轻重火炮也会直接轰击我们的防线。”
耐门·索莱顿少校督军使的声音沉稳冷静,但在他的嗓音中还是能听出一丝疲惫。
“所以我需要志愿者。”
虽然口中说着志愿者,但他的目光已经扫过了若干名营、连主官,有宪兵队的、有诸海师的、有龙枪师的,当然也有横渠军的。
“我需要在昨天的防御战之中,兵力损失不那么大的志愿者。”
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有的挺了挺胸,有的躲开了目光,还有得显得非常紧张。会议中的人数比普州会战爆发前少了很多,但也有些新的年轻人挂着用彩色布条绣成的临时军衔补进了队列。
“我知道你们在过去两天的战斗中损失了多少人,而你们自己也知道。应该没有必要报数了吧,各位。”
这几天的战斗之后,耐门已经变了。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一直刻意躲开指挥位置避嫌的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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