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用的小楼整个塌陷下来,火焰扫荡了纪录点上的一切数据,刚刚从定位点追踪而来的耐门险些被掩埋在里面。
如果不是黛妮卡,他大概就死在那里了。
黛妮卡和梦境中一样,将他从废墟中拖了出来,然后用一记眩晕魔法中断了他的意识。
然后他就在这里了。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
索莱顿喃喃自语着,望着窗外。
窗外同样是一片黑暗,只有天边显出几缕晓光。比那些晓光更亮的,是拖曳着光芒的魔炮炮弹。魔炮的光芒照耀着远处的环状城墙,城墙上坐落着高低不齐的警戒塔和小型棱堡。五道环状城墙拱卫的城市,这里是伦尼,他的故乡。
战争当然没有结束。熟悉的炮击声响彻天际,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每天早上例行的闹钟一样准时。
他能听出六磅步兵炮和九磅魔炮的欢快歌唱,能辨认出二十四磅山炮和臼炮的阴沉怒吼,能回想起七十二磅攻城巨炮的震耳雷鸣。帝国军的炮声听起来稍微尖利一点,自由军的炮声要更加沉稳,显示着双方铸炮技术的细微差异。他甚至能听出帝国魔导火箭那特有的“嘶嘶”破空声,在肯格勒,在耶拿-布莱尼姆,这种武器都象征着帝国最强的精锐部队。
他环顾四周,四周窗明几净,整洁的白色病床和白色床单都在描述着这里的环境。就算在炮火之中,也能听到赞美诗的声音。床头的桌上摆着他的军装和日历。
“今天是八月八号……我已经昏迷一天了吗?幸好,这里是伦尼,现在出发去追黛妮卡也不算太晚。她不会觉得有件军装就能混出伦尼城外了吧?她怎么搞到全套口令和通行证呢?不,没准她已经被抓到了也说不定……要是这样我还得想办法,真麻烦。”
整个病房里似乎只有他一个病人。有一位身着随军教士装的男子靠在远处门边的椅子上,头低着,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里是医疗女神佛蒂拉的大教堂吗?”耐门略略提高了嗓门,开口问道。
“啊,不是,是总司令部的佛蒂拉修会……”
那男人打了个哈欠,抬起头来回答。他随即醒过神来,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脚后跟一并,磕出了清脆的声音:“呃……抱歉,长官!我、我偷懒了!”
“没关系,尊敬的随军教士……喂,喂?”
还没等耐门说完话,那教士已经跑进了走廊,慌张地推开了另一扇门:“报告长官!索莱顿上尉已经醒了!”
“啊?醒了?按元帅交待,全体集合!”
“仪仗兵们,起床!给你们五分钟!”
“军乐!军乐!这一幕要向全伦尼转放的,都精神点儿!”
耐门愕然地听着走廊里乱成一团,大概猜出了他们正在准备什么。五分钟后,门外的所有声音同时归于寂静——同时小号那悠扬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个戴着少将军衔的中年人干净利落地推开了门,迈着军步走进了房间,更多的仪仗兵跟在他后面涌了进来。
“耐门·索莱顿上尉。”
“属下在。”耐门直起了腰,扶住床边,想要站起身来。他知道这不是问“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
“你不用站起来,英雄。”那少将伸手按住了他,“我是第七‘大剑’国民警卫师师长,麦卡什将军,是昨天伦尼中央防区的防御负责人。你昨天的英勇表现,拯救了伦尼传送点,拯救了我,拯救了我的部队,拯救了自由军,拯救了伦尼,拯救了诸共和国。在正式的仪式开始之前,请让我表示我个人的谢意。”
那名少将——虽然只是国民警卫军的少将——恭恭敬敬地向他这个上尉鞠了一躬。耐门紧紧绷住面部的神经,不让自己心底的愕然体现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完全没有记忆。不管怎么回忆,在他昏倒之前也只有那几分钟彻底败北的战斗:被炸得粉碎的伦尼传送点,被黛妮卡彻底打败的窘境,甚至还要被敌人救出的无奈。相比之下,那个缺乏逻辑的梦境反而更清晰一点。
少将抬起头来,用力一挥手:“军乐队,奏乐!”
国歌声回荡起来。少将清了清嗓子,抽出一张纸来,开始念上面的文字。
“我们都知道,这场保卫自由的战争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在耶拿,在布莱尼姆,我们都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为了扭转战局,皇帝的奴仆们已经没有选择,只能全力进攻我们伟大的首都,伦尼。如果他们不能拿下伦尼,那整个帝国军就将在这里变成历史。”
一名魔法军官在他身边架起了几样魔法物品,准备记录和转送仪式的过程。耐门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这仪式好像太过正式了。他本来以为这不过是个走过场的安慰奖。
“但是,我们下达了紧急召集令,所有休假的、轮班的、预备役的、退役的自由军官兵,甚至是志愿的民兵们都来到了城墙上,他们没有任何机会。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的奴仆们只能通过最阴险的阴谋,进行最大胆的冒险,来扭转绝望的战局。”
在他昏迷的时候,已经进行了紧急召集?看来伦尼的战况比之前两个月里要激烈得多。
“就在昨天,一六六六年八月七日上午,一群肮脏狡诈的帝国特工混入了我们的伦尼内城传送点,试图获得伦尼内城传送点的坐标和口令。他们暗杀了我们的卫兵,夺取了我们的传送点,并获得了传送口令和坐标。就在他们的阴谋眼看就要得逞,帝国近卫军将涌过传送法阵的时候——”
这位少将在说些什么啊?耐门很确定,黛妮卡绝不可能拿到伦尼定位点的全套数据。从已经调校好距离、方位和坐标的耶拿起动传送点前往伦尼是一回事;要从帝国所有的某个定位点传送到伦尼,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两者难度的差距,就像点燃火炮的引火绳和指挥火炮命中三百米开外的一个移动目标之间那么大。要是帝国间谍能搞到分散在五个人手里的整套定位数据,它们早就搞到了,根本不用进行什么阴险的阴谋和大胆的冒险。能炸掉伦尼定位点,都已经是皇家安全部特工的极限了。间谍工作绝不是无所不能的。
“幸运女神站在了我们这一边。我们勇敢的英雄,索莱顿上尉和他的副官在这个关键时刻通过了传送点,从耶拿回到了伦尼。”
麦卡什将军深情地继续念着这篇文章,还不忘偶尔停顿一下,吊一吊听众们的胃口。耐门竭力绷住嘴唇,回想着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不管怎么回忆,答案好像都是“什么也没干”。
“面对着皇家安全部特工凶猛的进攻,上尉没有丢掉他的冷静。他组织起幸存的卫兵,挡住了敌人的疯狂攻击,并在战斗之余收集起了用于紧急时刻的火yao和火溶胶。在残酷的战斗中,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最终只剩下他和他的副官。上尉知道,时候到了。为了保护重要的传送定位点,他点燃了zha药的引线。每个人都知道,这种选择无异于自杀;但他还是选了。”
耐门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很疼。如果这里不是梦境,那就是他已经失去了记忆。不管怎么回忆,记忆里也只有惨败,火海,以及黛妮卡友善但令人脊背发冷的笑容。他绝对没有干过什么“挡住敌人疯狂攻击”之类的事情。
“他成功了。我和我的部队察觉到了这次爆炸,赶了过来。虽然有些迟,但我们还是消灭了所有的帝国入侵者。但我不会说我们有什么值得一提功劳——如果没有索莱顿上尉的浴血奋战和牺牲,我们的所作所为将没有任何意义。”
麦卡什少将不像在演戏,他的感动看起来确实发自真心。可是,耐门问自己,自己真的干过这些事情吗?什么时候干的?
“当我们清理定位点残骸的时候,奇迹般地在废墟下面发现了仍然活着的上尉和他的副官。在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到了,诸神确实在保佑我们,保佑一切英勇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能让我们感受到他们的恩典。”
看着少将和周围士兵们的感动神情,耐门不敢提出异议。伦尼围城战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守军的士气正是关键中的关键。自由军不会允许任何人去质疑他们的英雄,哪怕这个人就是英雄本人也不行。
“自由军感谢你英勇的战斗和卓异的表现,上尉。是你的努力和自我牺牲,挫败了帝国的阴谋,保住了伦尼。你明智地炸毁了已经被泄露的传送法阵,彻底杜绝了帝国军进一步通过这个传送定位点入侵的可能。”
少将卷起那纸卷,放回了盒子里。耐门瞟了盒子一眼,吓得直接站了起来:盒子里有一枚大勋章。
一枚大得有些不真实的勋章。纯金的表面上镶嵌着几十颗五颜六色的宝石,宝石之间由亮银色和紫红色的金属丝魔导回路连接。那个该不会是——
“以得到各共和国授权的伦尼联合议会的名义,作为得到联合议会许可而建立的自由陆军-自由海军的代表,我将这枚卓越贡献勋章颁发给你,耐门·索莱顿上尉。”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耐门很想这么说。事情来得太快,太直接,太华丽,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难道又是一个梦境?卓越贡献勋章?这个玩笑未免有点太大了。
那可是自由军的最高荣誉。每五块发下来的卓越荣誉勋章里,就有四块发给了死人。光凭上面附着的魔法效果,用二十万金镑也未必能仿造。
“——我不能接受这个……”
“站直了,上尉!”少将大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全体都有!”
所有的仪仗兵站得笔直。
“向伦尼的拯救者,敬礼!”
充满气魄的歌声响起,堵住了耐门所有的话。国歌声通过扩音法阵,回荡在伦尼上空。
“万岁,我们自由的祖国,它建立自人民的双手!愿诸神保佑他们团结自由,愿四色十字旗飘扬长久!”
少将亲手将那枚比巴掌还大的勋章挂在了耐门的胸前。这样,仪式就算是结束了,板上钉钉,无可更改。
耐门轻轻抚mo着勋章的表面。没有任何真实感。因为自己不记得做过的事情而获得勋章,没有任何感动可言。
“你的英雄行为,已经向整个自由军通报了。只要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努力战斗,皇帝就不会有任何机会,他已经到了末路!我相信,在战争结束后,你会得到你应得的所有东西,上尉。说吧,你还有什么请求?福克斯元帅已经授权我,可以满足你的任何要求。”
我有疑问,可是你解答不了,耐门想。
“我想问一下,我的副官——”
少将点了点头:“我也正想告诉你呢。安妮·塞菲尔中尉只受了轻伤,她已经领了自由勋章,休假去了。等到休假结束的时候,战争也就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这句答复就像闪电,划开了耐门·索莱顿心中所有的疑惑。
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他没有失去记忆,这里也不是梦境。他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们以为他是听到战友平安的消息感到高兴。
“有这样精明狡诈的姑娘做伴,真是我平生最大的幸运。”
战争就要结束了。是的。
“那么,我也想休假回家一趟,可以吗?我是伦尼人。”
少将露出那种只有男人才懂得的笑容:“我看那姑娘不错。抓紧时机,上尉。”
“我会的。”
就让我们来决一胜负吧。
耐门·索莱顿上尉,卓越贡献勋章的获得者,穿上了自己的军服,拿到了通行证,问到了今天的口令,在凌晨时分走出了自由军总司令部。
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