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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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六年八月八日(MDay+129)上午
伦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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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禁结束了。如果是平时,遍布城内的教堂钟声会宣告现在的时间,但如今只剩下隆隆作响的炮声。
耐门·索莱顿上尉从总部出来,沿着第二道城墙的北沿走去,小心翼翼地避开炮击区,和每一队经过的巡逻队对着口令。
穿过四分之一座城市后,他从东边的城门离开了二区,回到了熟悉的东三区。
伦尼的每一道城墙都划分开了一个区,整座城市按照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和五道城墙划分成了不同的行政区划。一墙到二墙的区域被称作二区,二墙到三墙的区域被称作三区,三墙到四墙的范围内被称作四区,以此类推。城市的南麓紧贴着麦特比西河,因此南区最多只到南三区,四墙和五墙仅到河边为止。
圣格蕾丝福利院还坐落在东三区的那个位置上,只是附近的街道上多了不少用沙包和砖块堆成的街垒。所有民宅院墙上的射击孔和陷阱也都已经打开了,魔法陷阱也都重新架设完毕。
他还记得,上次他是和安妮·塞菲尔一起坐着出租马车回来的;如今,就算找遍整个伦尼,也找不到哪怕一辆出租马车了。所有的马都被军方征用了,用来为激烈的守城战提供运力。
走近福利院,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慢:周围的街道显得熟悉而又陌生,那些店铺和宅邸大多换了招牌和名牌,还有很多大门上挂着“出售”或“迁居”的牌子。这里还是伦尼,却已经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伦尼了。开战这几个月来的变化,似乎比他十多年记忆中所有的变化加起来还要多。
他伫立在门口,迟迟没有叩响大门。周围一片安静,大概是孩子们还没有起床。
“……我回来了。”耐门用没有人能听到的低沉声音,对自己说。
这里是他的家。家就是你随时都能回来的地方。只是,当男人在外漂泊又一事无成的时候,他通常并不想回到家乡。沉默的乡愁就像霜一样,缠绕不去又易于消融。
他抓了抓脑袋,想从记忆中搜索出一首应景的诗歌;遗憾的是,他只是个蹩脚的魔法师,还不是个诗人。
“我回来了,”上尉终于伸出手来,叩了叩门钉,扬声说道,“有人在吗?”
没人应门,他倒也不觉得诧异。现在是战时,帝国的火炮就架设在第四道城墙外,不长眼睛的炮弹随时可能落在身边。再说,福利院是不必上锁的,从来也没有贼有兴趣光顾这种地方——除了住在这儿的业余贼。他这么想着,忍不住搓了几下手指。
礼拜堂还是那个老样子,薇伦修女只会擦她够得到的地方,高于目光的地方全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索莱顿走进门,恰好听到修女在做晨间祈祷。他默默地在最后一排长椅上放下行囊,听着薇伦蒂娜修女的祈愿。
“我信诸神共存,谅解彼此,因信行义,共有协约。我信人有自由意志,每个人都是诸神旨意的诠释者和执行者。愿诸神保佑我们能赢得和平。”
修女的背影看起来这么瘦弱——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愿诸神保佑扎尔特·佛兰能平安回来。愿诸神保佑到英特雷去的孩子们能平安长大。愿诸神保佑黛妮卡一路顺风,能找到配得上她的好男人。还有……愿诸神保佑索莱顿能带着他的妻子早日退伍。”
听到最后一句祷文,耐门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妻、妻子是怎么回事啊,修女!”
薇伦修女转过身来,毫不惊讶地望着索莱顿,走过来捡起了他的行囊——态度随便得就好像他只是早上出门去买了点东西背回来一样。
耐门深吸了一口气,掸掉军服上的土,低头回答道:“我回来了,修女。”
“欢迎回来。”修女说,“早饭要吃什么?”
少年回想起了那些不可口的粥和杂粮面包,点了点头:“老样子吧。”
“老样子没有,这几天住的人太少了,懒得用炉子。倒是昨天晚上是出去吃的,还有打包回来的,要吃吗?”
“那就不客气了。”耐门又补了一句,“既然您早就定了吃剩菜,那就不用问了啊!”
薇伦修女笑出了声:“话虽这么说,但之前我每个晚上也都会问你们的啊。这几天没人问了,还真有点不习惯。”
修女把他的行囊丢在礼拜台上,轻轻吹着圣歌的口哨,向厨房走去,耐门跟在她的后面。昨天的剩菜是木盒装的,放在两块大冰上。现在的伦尼买不到冰了,但薇伦蒂娜修女身边有个不错的魔法师,她一向直接利用扎尔特·佛兰的魔力保存吃不完的食物。修女把菜从木盒里拿出来,是半个猪肘和两块半牛排——即便以自由军上尉的标准,也算是华丽得令人发指的一顿饭。
看到那很讲究的木盒,耐门的拳头攥紧了。他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押中了:黛妮卡是个和他一样会跑回家的人。他若无其事地问道:“这家饭店看起来不错啊,昨天有客人吗?”
薇伦蒂娜修女的目光不屑地瞥了过来。“你的安妮昨天晚上来我这里吃过饭,就急匆匆地走了。就算是打仗,也未免太匆忙了吧?你们两个相处得没问题吧?”
“嗯……啊……大概没问题吧。”
耐门随口应付着修女,思考着。事情已经很明显了:黛妮卡用易容魔法假扮成了安妮,回来了一趟。
易容魔法很难完全让魔法师变成另外一个实际存在的人,通常他们也不敢这么用,那实在太容易被揭穿了。但是黛妮卡和安妮的情况不同。她们本来就是朋友,在基本的应对上不会出错。她们当然也拥有充足的魔法材料,女性法师们经常互换头发作为友情的纪念,那简直是一种时尚了——好吧,别说她们了,就连他自己也在法术材料袋偷偷藏着她们的头发,准备应付不时之需。他收藏的女性头发没有男人的多,但在数量上也非常可观……
想到这里,耐门突然发现自己走了神,使劲摇了摇头,重新开始分析。
“昨天晚上的话,她已经比我快了十个小时。而且,她现在是自由军英雄‘安妮·塞菲尔中尉’,除了我以外,就算是最亲近的同僚也无法识破她。她还拿到了全套的通行识别码,除了不能出城,哪儿都能去。如果我是她,会走哪条路呢?”
他思考得过于专注,没有留心修女更多的絮絮叨叨。
“我把我四年前打的那枚胸针送给她了,就是那枚用了绿松石和红晶的胸针。她一开始还很客套,百般推拖;最后实在不得已才收了下来。收下来以后,她就坐立不安,过了一刻钟就匆匆告辞了。你和她之间真的没什么问题吧?我可还指望着这个好姑娘能当你妻子呢。”
“哪有的事,修女您别瞎猜了。”
耐门应付着,用眼角余光瞥着修女的动作。薇伦蒂娜修女把烤猪肘分成三份,分别放进三个盘子里。
三个盘子。他想,第一条路是混在自由军里出城执行反攻,第二条路是和帝国进攻部队里应外合,第三条路是找条秘密通道偷偷出城,如果是他,应该会选第三条,这样没有良心的负担,风险也比较小……
薇伦修女又开始把牛排切成小块,放在锅里煎:“对了,你去把黛妮卡叫起床。这姑娘都这么大了,居然还赖床,真不知道在外头过着怎样的生活。”
耐门又一次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黛、黛妮卡回来了是怎么回事啊,修女!”
“啊,我刚才没说吗?你家的安妮走了不到一小时,黛妮卡她就赶回来了。正好,我收拾出了她的房间,本来想给安妮住的,给她自己住也正合适。”
“是不是安妮真的回来了”的想法在索莱顿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随即否定了这种可能性。一个小时的时间实在太短了,也就薇伦修女能相信这种事情。
“那我去叫她吧。”
耐门三口两口吃掉了自己那份食物,偷偷拿起放在一旁的佩枪和法术材料袋,走出门去。他一边往枪里填着子弹,一边在脑海中重构了黛妮卡昨晚的行动。
“休息了一夜倒是可以理解,恢复体力也是很重要的。只是,她为什么非要用自己的身份回来呢?先是变成安妮的样子回了家,然后受到了修女的热情接待。然后她收下了胸针,坐立不安地告辞了。她大概是在外面徘徊了一段时间,然后解除了变身魔法,又用真实身份回来重新找修女,住进了那间本来就是给自己预备的房间……”
他在黛妮卡的房间前面停下脚步,左手轻轻推开门,露出一道缝来。屋里一片黑暗,床上好像有人。
“这不是完全没有逻辑可言吗。真是无法理解!”
他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右手准备好的眩晕术砸在床上。
那床空空的被子塌了下去。耐门猛地转过身,拔出枪来指着反方向。同样没有人。他耸了耸肩,嘟囔着“果然如此”,掀开了被子。
里面只有一身自由军英特雷军的红色尉官军服。
“她不用军官身份了?真是无法理解。”
耐门拿起那军服,抖了抖口袋。一个黑色的小盒子从上衣袋里跳出来,掉在床上。他猜那应该是修女想送给安妮的胸针,不知为什么,黛妮卡没有带走。
“是不好意思,还是……”
他捡起盒子来打开。出乎他的意料,盒子是空的,原本应该插着饰品的地方只有一条缝隙。
“黛妮卡留下了盒子和军装,却带走了胸针……太好了,她还没完全放弃回忆啊。”
耐门正庆幸着,一个小纸团突然从他指缝间滑落。
他好奇地捡起来,那枚胸针赫然包在纸团里。纸上写着“送给安妮·塞菲尔”,是修女的笔迹,墨香还很新。纸上有被指甲划过的痕迹,胸针就别在上面。他环顾房间,好像没有更多她留下的痕迹了。
这是个非常明确的表态。耐门都能想象到黛妮卡带走了胸针出门,又咬着牙跑回来的样子。
“可恶。她要和自己的过去彻底割裂吗?”耐门在黛妮卡的床上躺下,烦躁地想着,“她不会混进自由军了。但她会选择等待机会,还是走秘密路线呢?”
薇伦修女的声音从房间门口传来:“如果你想找人帮你追黛妮卡,扎尔特现在也在军队里。他在第三国民师做志愿法师,白天都在东二墙执勤。”
耐门慌张地把那件军服往旁边一推,从床上弹起身来。
“我知道她和你不在同一个阵营。你肯定觉得,只有你一个人能拦住她,也只有你一个人能把她从必然的悲剧结局中拯救出来吧?”
耐门听出了这句话中的讽刺,但还是点了点头。“战争就要结束了。她还呆在那里,可能会被波及到。”
修女笑了笑,“但那也是她自己在逃避……算了,男人都这么想。去吧,去追她回来吧。”
“那我走了。第三国民警卫师,‘双刃剑’是吧?”
“一路顺风。如果你发现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你要在合适的时候学会放弃;一旦到了你必须要做选择的时候,你一定要明白自己究竟想选择哪个……”
薇伦修女本来还想再说教下去,但耐门已经拿了自己的行囊急匆匆地离开了。她望着少年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而且女人有时候是很固执的。算了,说了也没用。就让年轻人们自己处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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