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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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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拿大卡加利拍戏,很近旧金山,却不再想去看她。

    印子在冰天雪地中拍外景,真人上阵,现场录音,全都适应下来。有一个美籍男配角来搭讪,在他面前,印子假装不会英语。

    男主角由中国来,是武术高手,对印子很友善,闲时教她几招少林拳。

    老板,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是凭经验,印子知道他一定会现形。他们以为故作神秘,就会得到更佳效果,叫有关的人挂念:咦?怎么还不来?

    印子冷笑,谁理这人来不来。

    一日,拍水上追逐,大雾中小艇划向大船,甲板上有人撒下绳梯,男主角着重伤的她往上爬。

    忽然力歇,他往下堕,半身堕入水中,冰冷河水像万箭钻心,她痛苦万分,大声喊叫,声音在洪流中似一只野兽,他再奋力往上爬,终于上了船,两人倒在甲板上

    重拍了六七次,到最后,大家筋疲力尽,愈来愈像走投无路的剧中人,他俩双眼通红,绝望的神情,丝丝入扣,导演叫停之后,两人竟相拥饮泣。

    印子已累得站不起来。这时,阿芝过去扶她。

    她在她耳畔说:“郭先生来了。”

    印子一时想不起现实世界里的郭某是谁,只是发呆。

    阿芝陪她回更衣室,让她坐下,给她一杯熨热的日本清酒。

    她干净一杯,再喝一杯,一边脱下层层湿衣,一边向那人点头。

    那人看着满身泥浆不住哆嗦的她,十分吃惊,没想到拍戏如此辛苦,没猜到她这样柔弱苍白,一张脸只比巴掌大一点,大眼一点不觉精灵,且充满悲怆。

    这是他想要的人吗?

    与想象有极大出入,但是,他已深深受她吸引。脱剩亵衣,美好身段尽露,阿芝替印子罩上一件紫貂长袍。

    阿芝喃喃说:“且莫管环保仔讲些甚么,只有这个才能保命。”

    印子渐渐恢复点神气“郭先生,你好。”那人低声说:“我路过,前来探班。”印子疲倦地说:“真抱歉,大家都累了。”“那我先走,明天再来。”印子紧紧拉着袍子“再见。”客人一走,她累得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第二天那人又来了。看到的这一场戏更加惊人。她胸部中枪,伤口溃烂,血污满身,已近弥留,男主角试用土方救她。印子被化妆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似只女鬼。导演似有虐待狂,不准他们进食,恐怕吃饱了神气太足,不像剧中人。可是印子的精神比早一日好些。她走过去招呼他。她明显消瘦,?子细细,锁骨凸出,说不出的清秀,化妆师过来替她补血浆。他骇笑说:“真的一样。”她忽然轻轻说:“的确是真的,每个人都有伤痕,有些看得见,有些看不见。”他一怔,这是一个有思想的美人。但是她随即问:“你口袋里是甚么?”他把一块小小巧克力偷偷递给她,她趁没有人看见,匆匆塞进嘴里,嚼烂吞下,肚子一饿,美不美,是否思想家,全体投降。她同他说:“放心,女主角会痊愈,并且在西部主持一间妓院,发了财,她资助辛亥革命,衣着豪华,穿金戴银。”他笑“是我挑选的剧本,我看过故事。”印子轻轻说:“只是,没得到她所爱的人。”他不出声。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寻找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温暖的家庭、父母的爱,以及男女之间的欢愉。路愈走愈远,沿途看到许多宝物,印子拾起不少,载满背囊,以名利最多,可是没有遇见她真正想要的东西,现在,背囊已满,再也装不下其它。他清清喉咙,鼓起勇气这样说。“到了我这种年纪,也没有奢望了。”印子适当地提点安慰他:“你还年轻。”“只不过想公余有个人陪着聊聊天,说几句体己话。”那倒是不过分。开头,他们都那样说,可是日后,要求会愈来愈多。“我要过去了。”“明日,我再来。”印子温和地说:“工作那样忙,走得开吗。”“由得伙计去搞好了。”她提起破烂的裙子走回现场。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

    第二天,印子换上洋装,站在甲板上,眺望天涯,女主角又活转来了,只是不怎么肯定该如何利用拣回来的生命。

    拍完这个镜头,她从甲板下来。迎面碰到一个女人,她一看见印子就骂:“是你这只妖精!”并且举起手就要打。

    若是早一年半载,印子一定手足无措,脸上经已挨了几下,可是今日的她经验丰富,知道该怎么应付,说时迟那时快,她闪电般伸手格开那女人,并且一腿扫向对方下盘。

    那女人一个踉跄,被印子顺势一推,跌倒在地。

    这时,已经有人扬声:“保安,保安!”

    马上有保安人员赶过来拉起那女子。

    她跌得七晕八素,可是仍然不甘心地喊:“你抢我的丈夫,你这只妖精,专门抢男人。”继而失声痛哭。

    印子冷笑一声“你男人是谁?”

    “我丈夫是郭学球!”

    印子随即说:“好好的郭夫人,怎么会搞成这样子,送她出去。”自有阿芝去料理后事。

    那男主角走过来,笑说:“我教你的少林可派到用场了。”

    “别取笑我啦。”

    “用来防身,最好不过。”

    印子掩住脸,下一个戏,就叫做吃耳光的女人好了。生下来就该打,该打而不肯挨打,更加可恶。不一会,当事人赶到现场。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来。”印子不出声。

    “我同她冰冻三尺,她不过故意生事。”

    印子仍然不发一言,慢条斯理整理戏装。

    “她不知怎样取得我的片场通行证”他急得满头大汗。

    印子忽然轻轻说:“曾经一度,你们也是相爱的吧,那时,世上也没有比她更好更适合你的人了吧。”声音轻得像喃喃自语。

    他坦白承认:“我们是大学同学。”

    “如今,像陌路人一般。”

    “是,我不再爱她,对她所作所为,十分厌恶。”

    “为甚么?”

    “二十二年相处,彼此发觉怨隙无法弥补,像今日来生事真叫人羞耻。”

    印子的声音更加轻柔“她们教会我一件事,有朝一日我也遭人遗弃的话,一定静静收拾行李,走得影踪全无,不吭半句声。”

    他嗤一声笑“你怎会遭人遗弃。”

    “为甚么不?”

    印子以为他会说:“没有人舍得”可是他这样回答:

    “你根本不会属于任何人。”

    印子微微笑,这人有点意思,这人了解她。

    不交心,一颗心就不会遭到遗弃。她伸个懒腰:“拍完戏之后,我想到北欧游玩。”

    冰学球:“让我做你的导游。”

    印子:“你熟悉哪边?”

    “我有生意在欧斯陆。”

    “那么我们约定了。”

    她也没有甚么奢望,二十岁出头的她心境如老年人,只觉得男欢女爱这件事可望不可及,即使有机会,需要付出代价也太大太苦,不如做个舒适的旁观者。有个人陪着说说话,遇到要事,有商有量,已经足够。

    呵,外表如一朵花的她内心已经枯槁。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没人知道这件可怕的事。

    戏出来了,一场试映,已叫观众惊骇赞叹。

    影评人这样说:“刘印子好像在演自己,自导自演,把现实生活经历灌注到戏里。”

    “一个奇女子的故事由不平凡的女星演出,同剧中人一样,刘印子也是一个混血儿。”

    “终于有了会演技的女星。”

    “荷里活垂涎她的美色及演技。”

    自戏上演以来,印子睡得很舒服很沉实。因为她知道,即使万一摔下来,她也已经赚得足以一生享用的声誉,这真是一项最大的安全感。

    她与他乘船欣赏挪威的冰川,心境平和,不再有任何挂念。

    真的吗?心底深处,仍然有一个人。裕进,这个平凡普通的名字,一直在她心里占着位置。

    他在做甚么,他好吗,他有否想念她,他可有了新的女友,会不会用不褪色的印度墨,在她足底描上祝福的图案?

    这个时候,裕进与他的学生正在踢泥球。

    球场连日大雨,泥泞不堪,男生忍了几日,瘾发,技痒,一见太阳,不顾一切下场。

    足球飞出去的时候,夹着一大团泥浆,很快所有队员都变成泥鸭。

    他们又发现另一边游戏,看见女同学走过,马上表示友好前去拥抱。

    少女们兴奋之余尖叫起来,一条街外都听得见。

    裕进当然不敢对他的学生造次,他捧着球前去冲洗更衣。

    在图书馆走廊附近他碰见了哲学系主任。

    裕进低着头想混过去。

    胡教授眼尖“是裕进吗?”

    裕进不得不立正了说:“是我。”

    胡教授说:“裕进,我同你介绍,这是小女祖琳。”

    那女孩子一见有人浑身泥,颜脸都看不清似黑湖妖,不禁退后一步。

    裕进忽然调皮,把球夹在腋下,抢前双手紧紧握住那女孩玉手,好好摇了几下“你好,幸会,欢迎大驾光临。”

    那胡小姐穿着一身骄傲的白衣,被裕进搞得啼笑皆非,胡教授不以为忤“裕进,来喝下午茶。”

    “我更衣就来。”裕进说。

    一抬头,看到冷冷的一双大眼睛。天涯何处无芳草,凡是漂亮的女孩子,都有一双闪烁晶莹的大眼,从瞳孔看进去,几乎可以观赏到她的灵魂。

    裕进换上便装,骑脚踏车到胡教授的宿舍去。

    胡祖琳在露台点杨桃灯,裕进抬起头看到各式花灯,不禁想到童年好时光。

    他曾问印子:“中秋节你们做些甚么?”

    “家里冷清清,从来不过节。”

    “甚么,不讲嫦娥应悔偷灵葯的故事?”

    “别忘记我生父是葡人。”

    印子也不觉特别难过,她的心,别有所属,不在乎这些小玩意。她当务之急是名成利就。

    胡祖琳已换上便服,看到有人在楼下凝望,不禁好奇,自露台上看下来。她一时没把陈裕进认出来,随口问:“找人?”

    裕进脱口念出十四行诗:“你拥有大自然亲手绘画的面孔,是我爱念的女主人”

    胡祖琳微笑“你是谁?”

    胡教授出来一看:“裕进,快进来,司空饼刚出炉。”

    裕进自脚踏车后厢取出两瓶香槟作为礼物。

    胡祖琳纳罕:他就是那泥鸭,是父亲的学生?

    裕进也在想,教授的千金不知来进修哪一科。

    坐下,喝过茶,吃罢点心,裕进问:“请问祖琳读哪一科?”

    祖琳一怔“医科。”

    “呵,悬壶济世,那可是要读六年的功课。”

    祖琳微笑“你呢,在家父的哲学系?”

    胡教授大笑“在说甚么啊,你俩是同事,不是同学,两个人都已毕业,是讲师身分。”

    裕进很欢快,原来大家都是成年人,那多好,有恋爱自由,有私奔主权。他松弛下来。

    “祖琳,裕进很有才华,不拘小节,极受女学生欢迎,课室爆棚。”

    裕进啼笑皆非:“这算甚么介绍?教授,我的好处不止那一点点吧。”

    教授一直陪笑。

    祖琳想,人不可以貌相,原来他是同事,已经在做事了,可是怎么一脸都是孩子气。父亲请他来喝下午茶,是故意制造机会吗?

    教授说:“祖琳,你做人太紧张,向裕进偷师吧,学学他的逍遥。”

    裕进又抗议:“教授,我工作时也很认真。”

    “祖琳最近老在睡眠中磨牙”

    “爸。”祖琳跳起来阻止。

    “祖琳你真该松弛神经。”

    裕进奇问:“是甚么引致困扰?”

    祖琳不回答。

    教授答:“她母亲与我离异后要再婚。”

    裕进不由得劝道:“胡医生,这是好事,你应当庆幸一位中年妇女以后不再寂寞。”

    祖琳不忿一个陌生人来教她如何做人,忍着不出声。

    “你还霸住母亲干甚么,你早已长大成人,不需她晚上说故事给你听。”

    祖琳发呆,是吗,她竟那么自私?“不,我是为她幸福着想,对方比她年轻三年,可能贪她财富”

    “只有她知道她要的是甚么,你几岁?”

    “二十六。”

    “你比我大三岁,我不可以追求你吗,十年八载也不算甚么。”

    胡教授称赞:“说得好。”他真豁达,前妻将嫁人,他竟那样高兴。

    祖琳走到露台上去吹风。裕进斟了香槟,给她一杯。

    祖琳问:“你真是大快活?”

    “怎么可能,全是我硬装出来,如果不能哭,最好是笑。”

    “你有甚么烦恼?”

    “说来话长。”

    黄昏,天色未暗,有理没理,月亮已经爬上来,银盘似照耀人间。裕进想起在邓老师处学来的诗词,他说:“月是故乡明,千里共婵娟。”

    祖琳指正“这一句不同下一句挂单。”

    “应该怎么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华人总是奢望一些达不到的意境。”

    祖琳干了手上的香槟:“好酒。”

    “谢谢,一个朋友教会我喝这牌子。”

    “女友?”

    裕进很温文的答:“不,她从来不属于我。”

    “美人?”

    “祖琳,你也很漂亮。”

    这句话说出来,裕进自己吃一惊。能够这样理智客观地讲话,可见已经清醒了。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

    祖琳听到赞美,欣然一笑,全盘接受。

    “你在医科专修甚么?”

    “儿童骨胳移植。”

    裕进想:在他父母心中,这是比丘永婷更理想的媳妇。假使印子有机会升学,她会挑选哪一科来读?医科、建筑、法律都太辛苦,美人的青春岁月有限,需好好利用,那么美术、哲学、历史又过分虚无,计算机、机械、化学想来想去,竟没有一科适合她。

    胡祖琳见他出神,轻轻问:“想甚么?”

    他笑:“中秋节,吃月饼。”

    “我们家有苏州月饼。”

    “家母说我小时候第一个学会的字是饼饼,不是妈妈。”

    祖琳笑“爱吃是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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