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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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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子答:“我也没有,请一名导演找来旧片,看了百多次,才勉强学会那诱惑的舞步。”咯咯笑。

    “百分之百神似。”

    “导演说要把这一场加入新戏里。”

    “你会继续拍戏?”

    “历尽艰辛,千载难逢的机会红了起来,当然拍到无人要看为止。”

    “自巅峰退下,才可成为佳话。”

    印子讪笑:“谁的佳话?这个城,这个社会?呸!我家没钱交租之际,我哀哀痛哭的时候,又不见社会来救我,我理他们怎么想。”

    音乐停止了。“就这么多?”洪钜坤极不舍得。

    印子扶他坐下。“多了会腻。”佣人出来拉开窗帘。

    “谢谢你,印子。”

    “我很高兴这次回来帮到你。”

    洪钜坤点点头“你要走了。”

    “是,记得吗!我俩早已分手。”洪钜坤低下头,这一病叫他老了十年。

    “同子女搞好关系,还有,找个年轻的大家闺秀再婚。”

    洪君笑了“竟教我如何做人。”

    “对不起,我说错了。”

    “不,你讲得很正确。”

    “回家去吧。”

    “倒过头来赶我走。”

    王治平与看护已在门口等他。他叹口气“治平,该升你了,再把你留在身边不公平,集团在温哥华建酒店,山明水秀,是个肥缺,你过去做监督吧。”口气像土皇帝,印子与王治平都笑起来。真惨,日子久了,大家居然培养出真感情来。

    印子把他们送走倒在梳化上。半晌,觉得窄腰裙困身,才唤来阿芝,拉下背后拉链,脱下裙子。那袭伞裙因有硬衬裙撑着,竟站在客厅中央,像成了精似的。

    印子讪笑问:“像不像我?没有灵魂,只具躯壳。”

    阿芝大大不以为然“我从来不那样看你,这次你捱义气回来,救了洪先生,失去陈裕进,是很大的牺牲。”

    印子低下头“裕进从来不属于我的世界。”

    阿芝改变话题“王导演来追人。”

    “约他明日见。”

    阿芝打开约会簿“明日不行,你要跑三档地方,大后日傍晚五时半可抽三十分钟给他。”

    印子伸一个懒腰“我喜欢这种生活,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

    中秋节,大清早,裕进的祖父正在园子看海棠花,一辆豪华房车停在门口。一个穿民初服装的可人儿挽着一大篮水果走下车喊早。

    祖母说:“你该累了,回去休息吧。”

    印子握住她的手笑着不放,大眼睛忽然濡湿。

    祖母轻轻说:“相爱又要分手,为着甚么?”

    印子把脸埋在祖母手里,哽咽地说:“允许我时时来探访你们。”

    “我的家门,永远为你而开。”

    印子走了之后,老先生问妻子:“可要告诉裕进?”

    老太太摇摇头“让裕进回过气来再说。”

    “心底最深之处,你对一个女演员,有否偏见?”

    老太太想一想“说没有,是骗人的话。”

    老先生搔搔头“她们是另一种人,在银幕上,生张熟李,拥抱接吻,不拘小节,我老是替她们担心,万一走在路上,遇上过去调情对手,如何应付?”

    祖母十分幽默“用演技对付。”

    “希望裕进可以找到好人家的女儿。”

    祖母检查果篮“咦,有佛手,又有柚子,难怪香气扑鼻。”

    “一般人家的好女儿老老实实,哪里懂得送这样讨人喜欢的礼物。”

    祖母茫然若失“这倒是真的。”

    群众心理甚难触摸,有时愈对他们冷淡,愈是心痒难搔,主动想来亲近。印子对她的观众,就是那样。从未试过以乖女孩姿态出现,观众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只觉得她坦率诚实。

    她对群众疏离,从不组织影迷会,拒绝访问,也不愿当街签名拍照,可是她做每件工作都做到最好,决不迟到早退,吃了苦头,也无怨言。

    这种精神似乎得到大众欣赏。

    与洪君分手之后,她恢复自由身。

    这件事忽然升格成为传奇。听说在他重病的时候,她回到他身边侍候,直至他痊愈为止。真没想到美女会那样有情有义,叫那些无情无义的大腹贾十分感动。想接近她,没有身家当然不行,可是光有钱,又不一定获得她的青睐。

    愈是复杂,愈引人挑战。照说,社会风气并不如表面开放,一个女人,从一手经另一手,名誉那样坏,应该叫人退避三舍。

    刘印子似乎是个例外。

    一天,有人特地到工作坊与张永亮导演接触。

    “咦,好久不见,小姜,别来无恙乎。”

    对方咕咕笑“你还记得我?当初大家同在传理系混。”

    张导演凝视身穿名牌西装的旧同学“你有事找我?”

    “实不相瞒,的确有求而来。”

    “若是借贷,免问,本行穷得要跳楼。”

    “不不,同这个无关。”

    张笑答:“那就只得一条贱命了。”

    “不,也不是要你的命。”

    张大奇“莫非给我一份工作?”

    “正是,”姜自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本子“剧本在这里,戏拍好了,拿到柏林参展。”

    小张一怔,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一个条件,女主角必须是刘印子。”

    “你代表谁?”

    “大昌贸易郭氏。”

    小张忽然明白了,十分厌恶地站起来“你几时做了皮条客?”

    “张,你别马上跳到结论里去,我有那样暗示过吗?将来,老板同女主角之间发生甚么事,与你我有甚么关系?”

    张不出声。

    “多久没开戏了?两年,家人吃甚么?也真佩服你们这班艺术家,那样会忍耐,剧本非常好,你一看就知,与美国人合作,制度完善,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机会,兄弟,切勿恩将仇报。”

    他们两个人又重新坐下来。

    “这次经济不景,害惨了三十二至四十二岁一班人,过了这岁数,大可乘机上岸退休,若刚出道,又不怕吃苦,最惨是我们,习惯了繁华,无处可退。”

    导演忽然说:“若是美女,连第三次大战也不怕。”

    “那么,退一步做美女的导演吧,沾点光。”

    两个人都为现实低下了头。

    这件事对印子来说,又不是那么了不起。看完剧本,她同阿芝说:“拍这种半史诗式电影最辛苦,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镇取景,睡没好睡,吃没好吃,一去大半年。”

    阿芝答:“可是,拍的是铁路华工故事,值得做。”

    “我那角色-”

    “本子一看就知道是为你写的。”

    “是谁那么好心?”连她都纳罕。阿芝掩着嘴笑。

    “你知道甚么讲出来好了。”

    “又是一个想追求你的老板。”

    印子冷笑一声“我自有方法应付。”

    “这人比洪先生年轻。”

    “就算比他年轻十岁也不算年轻了。”

    “二十多岁小伙子实在与你的才智不配。”

    “阿芝,中老年男人身上有一股气息,闻了叫人发闷。”

    阿芝轻轻问:“是铜臭?”

    “你太天真了,我已说得那样伧俗猥琐你还不明白,那些老男人的肌肤似破棉被一般,叫人作呕。”

    阿芝噤声。

    印子沉默一会儿“角色的确好,我们去找些十九世纪末的北美华侨历史故事来参考。”

    “遵命。”

    她俩到大书店去找有关文学。

    印子说:“裕进会知道我该读甚么书。”

    阿芝看她一眼,不出声。

    “他会把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血泪史从头到尾说给我听,不劳我操心。”

    阿芝很快找到一叠图书。

    “我真想念他。”印子有点沮丧。

    阿芝根本不去接那个话题。

    到柜台付帐时有人窃窃私语

    “可是影星刘印子?”

    “不会啦,女明星哪里会如此朴素地在书店出现,她们不属于这里。”

    “呵,看错人了。”

    捧着一大堆书回家,印子笑着问阿芝:“甚么时候读?”

    阿芝想一想“每天上卫生间时看二十分钟,包你水到渠成。”

    印子骇笑,懊恼地说:“我从此不敢上洗手间。”

    她不知道陈裕进最近一段日子终日埋头读书,甚么都不做,足不出户。

    这也是掩饰已碎之心的一种办法吧。他在幽暗的光线下用放大镜比较两本卫星拍摄地图的细节。

    他母亲进来说:“这么黑,怎么看?”

    顺手把窗帘拉开,裕进却像吸血僵尸伯爵看到阳光般遮着脸怪叫起来。

    “你怎么了?”

    陈太太以为他闹小性子。但是,裕进的病比表面看上去严重得多,他床底下放满酒瓶,一半满,一半空。

    陈太太在清洁房间之际也看得见,她吩咐家务助理把瓶子整理好,仍然逐只放回床底。这年头,若没有这种幽默感,哪里配做人父母,如果不懂体贴,子女怎么肯住在家里。

    那一天,合该有事,裕进好端端想去划船。

    “精神不好,不如改天。”

    “今日风和日丽,又是公园中人工湖泊,十分安全。”

    “早去早回。”

    裕进把小艇划到湖泊深处,停在垂柳之旁,躺下喝酒。

    开头还有人朝他打招呼,下午天色变了,微雨,就没有其它的游客。

    裕进喝了半打啤酒,打嗝,他吟道:“不是铜、不是石、不是土、不是无涯的海,血肉之躯有一日腐败,没有大能的手可以扯回时间飞逝之足,除非这项奇迹生效,我黑色墨水里的爱耀出光芒”

    他的头有点重,摇摇晃晃,想站起来,忽然失去平衡,一头栽进水里。

    裕进不觉痛苦,他内心十分平静。

    失去知觉之前才蓦然醒觉,原来失恋这样痛苦,死了似乎还好过一点。

    这个觉悟叫他苦笑。

    过了一阵子,他隐约听见尖叫声与泼水声。接着,有金发蓝眼的天使前来,与他接吻。

    一切渐渐归于黑暗。那段时间,无知无觉,十分安乐。

    他几乎不想醒来,可是,忽然想起妈妈,内心羞愧,世上有一个人不能失去他,那是他母亲。他的听觉先恢复,努力想睁开双眼,郁动双臂,却不能够。

    裕进听见母亲坚毅的声音:“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祖父母,我怕老人会受不住。”

    真的,还有两老,裕进焦急,对不起他们。跟着,是裕逵的饮泣声。他又沉沉睡去。

    然后,他略有意识,揣测自己是在医院里,一时还不能动弹,但是生存。当中过了一天还是两天,他就不知道了。

    母亲最常来,她好像睡在医院里,然后是裕逵与夫婿应乐,还有,父亲的叹息声。

    却听不到印子的脚步声。她没有来,没有人通知她,抑或,走不开?

    终于有一日,经过一番努力,裕进发觉他可以睁开眼皮,他试图发出声音:“妈妈”十分嘶哑,但是的确可以开口了。

    他马上看到母亲的腮探过来。

    鬓脚有白发,眼角添了皱纹,裕进发呆,甚么,莫非已昏迷了十年八载,亲人都老了。

    母亲十分镇定,微笑地说:“裕进,你醒了,你可认得我?”双眼出卖了她,她泪盈于睫。

    “妈,你在说甚么?发生甚么事,我可是差点淹死?”

    医生匆匆走过来。

    “啊,醒了。”

    裕逵整个人伏在弟弟身边,失声痛哭。

    “喂,喂,压得我好痛。”

    一阵扰攘,他又倦了,沉沉睡去。

    傍晚,父亲也来了。

    他们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怕他的生命滑走。裕进知道不能再次失足,不然,怎么对得起他们。

    “昏迷了多久?”

    “足足一日一夜。”

    裕进又觉诧异,是吗,才失去二十四小时?好像起码有整个月。

    “两个少女发现了你,把你捞起,一直为你做人工呼吸,直至救护车来临,因此你脑部没有缺氧受损。”

    啊,是那两个天使。

    “裕进,警方想知道发生甚么事,有人推你?”

    “不,我醉酒,失足。”

    裕逵号啕痛哭。

    一次,童年时,裕进被老师罚站,裕逵过来看到弟弟受罚,也这样伤心痛哭。

    裕进轻轻答应姐姐:“以后,我都不会再叫你痛心。”

    祖父一定会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裕进笑了。

    出院之后,他戒了酒,把床底下酒瓶统统自动取出扔掉。又每日早睡早起,一心一意陪母亲进出办极其琐碎的事。

    裕进前后判若二人,一改颓废,并且努力工作。表面上一切恢复正常,但心底深处,裕进知道他生命某一部分已在那次意外中溺毙。现在,他看到动人的景象,只会略为踌躇,已没有深深感受,想到印子,仿佛是极之遥远的事,那美丽的女子,已远离了他生命的轨迹。

    一日,他同姐姐说:“著名的牛郎星距离地球约有十六光年,织女星是二十六光年,如果以速度每秒钟飞行十公里的火箭来说,这十个光年的距离,也得飞行三十万年,由此可知,牛郎织女每年不可能借鹊桥相会。”

    裕进笑问:“你想说甚么呢?”

    “我想说,一切属于人类一厢情愿,是个美丽误会。”

    裕逵点头“我明白。”

    裕进也终于明白了。

    他知道印子在加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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