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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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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印子摸自己的面孔“我却再也不认得自己。”

    “是,”裕进微笑“这是一只狗头。”

    印子把脸埋在他胸膛里,工作完毕,她可尽情度假。

    陈裕进与世无争,同他在一起真正开心。

    “为甚么到火车站?”

    “乘火车去南部看堡垒。”

    “订妥酒店了吗?”

    “唏,去到哪里是哪里,大不了睡在街边。”

    “可是,我有七箱行李。”

    “捐赠慈善机关,或是扔到河里。”

    “好,豁出去了。”

    印子从未试过学生式旅行,乐得尝试,跟着裕进南下,在火车上看风景,累了,蜷缩在一角打盹。

    身上的衣服稀绉,而且有味道,他们并不在乎,租了车,在乡镇小路上探访葡萄园,用有限法语,一打听,才知道已经来到著名的波都区。两人在农庄借住,一直游到马赛,走了几千公里,累了在花下休息,饿了吃海龙王汤,快乐过神仙。

    不过,一路上也靠信用卡支撑。

    终于,经过一间豪华酒店“今晚,要好好睡一觉。”他们下榻套房。印子泡在大浴白里,乐不思蜀,心想:与陈裕进余生都这么过,可需要多少经费呢?还在盘算,电话铃响了。

    竟是阿芝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姐,整整一个星期失去你影踪,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幸亏你用信用卡付帐,我才有你下落,印子,洪先生心脏病发入院,已经做过大手术,可是病情反复,未脱离危险期,他想见你最后一面。”印子震惊。

    她一时间没有言语。

    阿芝说:“在理,与你无关,在情,说不过去,你且回来见他一面,旅游的机会多得是。”

    印子仍然不知说甚么才好。

    “我去看过他,很可怜,英雄只怕病来磨,平日那样神气的一个人,此刻身上插满管子,动弹不得,子女远远站着等他遗言,像是不认识他似的,前妻不愿现身,印子,你想想。”

    印子终于说:“我马上回来。”

    阿芝松了口气“难为你了。”

    印子放下电话,披上浴袍。她看到裕进站在露台前看风景,背光,穿着内衣背心,美好壮健的身形尽露。

    他没有转过身子,只是无奈而寂寥的说:“又要走了?”

    “我去一下就回来。”

    裕进忽然说:“去了就不必回来。”

    印子看着他“你说过会永远等我。”

    裕进答:“我反悔了,所有承诺均需实践,世界岂不累死。”

    印子沉默。

    “再等下去,我怕你看不起我。”

    “我明白。”

    “失望的次数太多了。”

    “我知道,每一个人的忍耐力都有个限度。”

    “你回去吧,他们等着你。”

    “我只回去一刻。”

    裕进忽然笑了“今日一刻,明日又一刻,我同你不能这样过一生。”

    他收拾证件,取饼外套,拉开酒店房门“再见。”竟潇洒的走了。

    印子也没有久留,她马上到飞机场去订飞机票。

    遍途中印子脚步浮动,一切都不像真的,阿芝马上把她接到医院。

    洪钜坤的实况比她想象中还要差。他整张脸塌下,皮肤似棉花般失去弹力,嘴与鼻、手及胸都插着仪器。

    但是他还看得见印子。

    “你-”他挣扎着动一动,神情意外,没想到印子会出现,随即闭上眼睛,看错了,他想,一定是幻觉,她怎么会来。

    可是,那轻柔的声音传来。“吃得太好,是都市人通病,问你还敢不敢餐餐烤十八安士的红肉。”

    是她,她真的来了。

    他又睁开眼睛。

    印子按住他的手“痊愈以后,坏习惯统统改一改,多点运动,我讨厌哥尔夫,飞丝钓鱼倒是不错,要不,干脆行山,或是徒手爬峭壁,唷,可以玩的说不尽,何苦天天坐在钱眼里。”

    忽然之间,那铁汉泪盈于睫。

    看护过来检查仪表“咦,生命迹象有进步。”马上抬头看着印子“小姐,无论你是谁,留在这里不要走。”

    印子轻轻说:“我想淋浴包衣。”

    看护笑着同病人说:“这要求仿佛不算过分。”

    洪钜坤握住印子的手“不”

    印子无奈“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言堂,专制、霸道、自私、不理他人感受。”洪钜坤不住摇头否认。

    阿芝进来轻轻放下一只手提包。

    印子说:“我借这里的浴室用一用。”

    洪氏住的医院套房像豪华酒店一般,设备齐全。

    印子淋浴洗头,不久套房内蔓延着一股茶玫清香,把消毒葯水味统统遮盖过去。洪钜坤忽然找到生存下去的理由。

    半晌印子穿着便服擦着湿发出来,看到长沙发,便躺下看杂志“我睡这里就很好。”

    顺手取饼茶几上水果咬一口。

    洪钜坤轻轻问:“男朋友呢?”

    印子一怔,在这种时候他还有闲心问这个,可见他生命力之强,印子毫不怀疑,他一定会渡过这个难关。

    她不敢讪笑他,只是据实答:“丢了。”

    “因为我?”

    印子无奈“一听到消息马上赶回来,他受不了。”

    “不好意思。”

    “你我何用客气。”

    “你那么爱他。”

    “不,”印子更正“我爱我自己更多。”

    洪钜坤笑了。这是他发病以来第一次笑。

    印子轻轻说:“那么他呢,也发觉不值得为我再牺牲下去,于是因了解分手。”

    “是我从中作梗的缘故吧。”

    印子答:“你一定要那样想,也任得你。”

    他满意地合上眼。接着,他轻轻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戏院每天中午,做旧片放映,叫早场。”

    印子点头。“我听说过,那是戏院的流金岁月。”

    “我看了无数名片,其中一套,叫野餐。”

    “我知道,金露华与威廉荷顿代表作。”

    “印子,同你谈话真有趣。”

    “你知道为甚么?俗人对俗人。”

    洪钜坤笑得呛咳。

    “记得他俩跳舞经典的一场吗?她穿一件桃红色伞裙,轻轻扭动双肩,看着他舞过来少年的我,为那艳色着迷。”

    “女主角的确是尤物。”

    “印子,你愿意为我穿上桃红色伞裙跳舞吗?”

    印子答:“我试试,不过,怎么能同荷里活比。”

    洪钜坤感喟地说:“你更清丽。”

    这时,守在套房外的王治平忽然推门进来。

    “洪先生,冯小姐想见你。”啊!是新宠来了。

    洪钜坤马上说:“叫她回去。”

    可是冯杏娟已经推开王治平走进来。她急了“你为甚么不见我?”一眼看见刘印子“啊!原来如此。”

    不由分说,疯子似的扑到印子面前,闪电般左右开弓给了她两记耳光“你抢我的男人!”这一幕何其熟悉,各人连忙喝止,把冯杏娟拉开,可是印子已经吃了亏。

    王治平几乎要把那冯杏娟拖出病房,打了人的她还一路号啕大哭,令看护侧目。

    洪钜坤想坐起“谁放她进来?”

    “我。”

    大家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斯文而豪华的中年太太,缓缓走进来。

    洪钜坤静下来。这是他的元配。

    他不由得说:“我们早已分手。”

    “我是为看一子一女而来。”

    “我不会亏待他们。”

    “我要听的就是这句话。”

    洪钜坤冷笑说:“你们都觉得我这次是死定了。”

    前任洪太太看着刘印子“是这种兀鹰,闻到死亡气息,专赶回来等分赃。”

    “治平,送太太回家,劝她以后尊重自己身分,别乱走。”

    她走了以后,印子取来冰袋,敷着热辣辣的面颊。

    她嘲弄地说:“都拚死命的打妖精。”

    “印子,”洪钜坤无比歉意“我一定补偿你。”

    “不必了,我已经够用。”

    “不是钱,印子,我们结婚吧。”

    印子大哭“你老以为结婚是对女人的恩惠,也不想,谁要同你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

    “我有甚么不好?”

    医生看护过来替他检查,他才噤声。

    医生劝说:“洪先生,家人吵闹,对病情无益。”

    印子拥着冰袋累极在长沙发入睡。

    洪钜坤却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三日之后,他已可以坐起来处理公文。

    医生笑道:“医院里时时有这种奇迹出现。”

    印子说:“我想回家。”

    “不准走。”

    印子温和地说:“你早已不脑控制我。”

    洪钜坤沮丧。

    “我再陪多你三天可好?”印子说。

    洪钜坤说:“印子,我郑重正式向你求婚。”

    “没可能。”印子笑着摇摇头。

    阿芝照常替她拎来更换的衣服,司机买来她爱吃的云吞,这几天她都没有离开过病房。

    印子问:“外头怎么样?”

    阿芝说:“那冯杏娟对记者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全市娱乐版大乐,争相报道,医院门口全天候守着十多名记者。”

    印子看着洪说“找个这样没水准的女人,祸延下代,叫子女怎样见人。”

    洪钜坤一声不响。阿芝骇笑,敢这样骂洪某的人也只得印子一个人。

    “还不叫治平去摆平她。”

    门外有人咳嗽一声,可不就是王治平,他轻轻说:“冯小姐今日起程到多伦多读书去了。”

    印子嗤一声笑出来。

    “很快洪先生会到加拿大办一家私人女子大学,专门收容他的剩余物资。”

    王治平忍笑忍得面孔僵硬。

    洪钜坤出院那一天,印子没有出现。

    他问手下:“人呢?”

    阿芝连忙说:“在家等你。”

    “可是不舒服?”

    “的确是累了。”

    “给我接通电话。”

    来听电话的正是印子本人“你一个人出院,记者群觉得乏味,就不再跟踪。”

    洪钜坤只觉恍如隔世,车子驶近印子的家门,他像是还魂回来,他深深叹口气,还有甚么看不开,还有甚么好争。他只希望印子可以留下来陪他泛舟西湖,逸乐地共度余生。

    他行动有点缓慢,伤口也还疼痛,轻轻问:“印子,印子?”

    佣人斟出香茗,替他换上拖鞋,轻轻退出。

    这是一个阴天,可是,客厅光线比平常更暗,洪钜坤正在奇怪,忽然之间,他听到微丝音乐声。那音乐像一线小小流水般钻进他耳朵,正是他青年时最喜欢的跳舞拍子。

    书房门打开了。

    一团桃红色的影子出现,啊,是印子,波浪形长发披肩,淡妆,大眼睛闪烁,凝视今晚的主人,她随着拍子轻轻扭动双肩,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他。

    洪钜坤在该剎那回忆到他年轻时种种,呵同班美丽的高材生不屑理睬他,家境欠佳的他因借贷受尽亲戚白眼,升学失败,只得做学徒赚取生活

    但是,一切不如意都消失在印子桃红色伞裙的舞里,得到补偿。

    她轻轻舞到他身边,伸出手,邀请他共舞。他挣扎地站起来,浑忘大病初愈,伤口尚在疼痛,她嗫嚅地说:“我从未学过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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