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宝玉正欲向林红玉打听黛玉之事,却听见牢头在门外大声咳嗽,便知道有人来了,那茜雪、红玉遂忙忙的出去,便见巡牢的进来,捱间走了一遍,点过名字,仍出去了。凤姐隔着过道向宝玉苦笑道:“从前只有我点花名册查人的,如今倒被人查,且更比那些媳妇下人不如,做了犯妇,今生不知有重见天光的日子没有。”宝玉忙安慰了几句,茗烟又将方才茜雪带来的蔬食摆出,先盛了一碗奉与宝玉,又隔着栅栏问凤姐。凤姐道:“先头小红来看我时,已经吃过了,饿时,还有百果糕。你们自己吃罢。”
茗烟早已饿得狠了,便自己盛了满满一碗,三两口扒完了,欲再添时,却见盆中所剩无几,不禁踟蹰。宝玉见状,便知道他没吃饱,忙道:“你都吃了罢,我这一碗还吃不了呢。”茗烟也知宝玉饭量窄小,料非虚言,笑道:“那我老实不客气了。”遂将下剩的尽盛在碗中,就着剩菜一顿风卷残云吃了。宝玉心中有事,将新笋汤泡饭草草吃了半碗,也辨不出什么滋味儿。
此后茜雪、红玉两个或午或晚,或隔一日,便来探望凤姐、宝玉,里边又有牢头照应,温饱得宜,茶浓酒淡,也就将就得过,不复念狴犴之苦了。
且说贾政见宝玉抢马私逃,羽林军又不许追赶,心知事有意外。胡思乱想了一夜,到次日晌午,便有薛蝌使家人老苍头来报说荣宁二府被抄之事。
贾赦、贾政、贾珍等听了,瞠目跌坐,两泪长流,都急得发昏,只不敢擅离。贾政问:“来抄的官儿是谁?”知道是忠顺府,顿足叹道:“偏生落在他手里。”及听说北静王督办,不禁垂头思索。老苍头道:“听我们太太说,虽是奉命抄封,倒不曾难为女眷,如今府上老太太带着众位姑娘暂在宗祠里安身,外面自有我们太太和二爷帮着照应,我们大姑娘也留在祠堂,一则照顾老太太,二则也好内外通些消息。”
贾政等听了,都称谢不已,略为安心。命灶上办些酒饭来与他吃了,复又带来细问他:“你方才直说你家太太与二爷,怎么不见提起你家薛大爷?”老苍头哭道:“我家大爷也被带走了,说是从前常往府上来的那个贾雨村供卖出来的,说我们大爷在应天府打死了人,是姑老爷同舅老爷写书给他,命他瞒情草办,还拿了许多书信出来做证。又举了什么石呆子的扇子、平安州的佛寺,大大小小十几宗故事来,我也记不真,也学不来,只见着这边府上被抄,那边我们大爷就被带走了,如今我们二爷正乱着四处托门路使银子疏通呢,还不知此刻审得怎样。”
众人听他说得不明白,都又是烦恼又是纳闷,惟贾赦听了“石呆子的扇子、平安州的佛寺”二句,直惊得魂飞魄散,跌坐在椅中,半晌不能言语。贾政见他这般,忽想起那日戴权送祭银时说的那些话来,方知这事竟与他有些首尾,然事已至此,抱怨无益,惟顿足叹道:“罢了,罢了,从前许多人劝我莫要同贾雨村亲近,只不肯听,如今到底养痈成患,怨得了谁?”只得打发老苍头回去,免不得说了许多叮咛嘱托千恩万谢的话。
原来在平安州建泰安寺塔、皇家行宫,卖爵捐银,正是贾赦的主意,连同平安州节度使立了名目,逼着地方官绅拿出许多钱来,连兵部指挥孙绍祖家也曾出过五千两银子,又请兵部大司马贾雨村具折上奏,代一干人邀功求赏,原指望借此谋官求利的,谁承想皇上忽然起意巡幸平安州,惹出这场大是非来。及大理寺奉命查审时,那贾雨村因有奏折为证,难以脱辩,只得据实招供,又将事故全推在贾赦身上,以期自保。大理寺因奏请将贾赦、贾珍一干人提取到案。恰在此时,又有缉盗司呈上宝月瓶一只,原为朝鲜国上贡之物、御赐与江南甄家的,问起究竟,却是贾府奴才周瑞的小儿子卖与当铺的,说是贾府琏二爷交与他姐夫冷子兴往江南私卖,被他顺手偷了来的。
“藏匿犯官财物”罪名非轻,按律理当查没。忠顺府遂趁机上疏云:平安州买官一案牵连甚广,若明查时,众官员必定彼此勾结,砌词狡辩;那贾府故旧甚多,少不得四处钻营求靠,托门路说情,虽可严令申饬,终不如简行暗施来得便宜;甄家既能在查抄前将财物转往贾家,贾家必也会设法转移财物往他处,不如行一个“调虎离山”之计,先将贾府男丁一概支往孝慈县守灵,再出其不意,下旨抄检,则贾赦等纵有通天的手段,也难施展;况且宁荣二支原系一脉,荣国府既不干净,保不住宁国府没有事故,若能抄出些实物来,便不怕那些人抵赖了。
皇上听了,深以为然,问计于四王。那北静王水溶闻旨大惊,深知忠顺王与贾府不睦,必会借机践踏,忙自动请缨协抄,好不使贾府太过吃亏。果然抄检之际,忠顺王一味恃令逞强,耀武扬威,幸得北静王审时度势,屡屡劝谏,令卫兵不得与女眷为难,又将贾母等暂送往宗祠栖身,虽命人看守,却不曾欺辱凌压。凡贾府亲戚,如薛宝琴、邢岫烟等,皆交与其父母带走,并不同贾府之人一同拘押。
如今荣宁二府既抄,贾赦素与平安州节度使、贾雨村等的通信皆露了底,铁证如山,不容分辩;宁国府又抄出许多赌具来,一番明察暗访,顺藤摸瓜,早又将宁国府贾珍每夜纠集朝中权贵子弟聚众赌博、召尼侑酒之事查出,连宫中内相也有份参与。这“私设赌寮,官宦勾结”原是朝廷大忌,比窝赃更又严重;“逼尼为娼,玷污佛门”更是万恶不赦之罪,该株连九族的。然碍于牵连甚广,法不责众,反使当今投鼠忌器起来——此时边疆不稳,外患不绝,倘若此时重裁群臣,势必朝中大乱,动摇殿堂基本;且念在元妃惨死,委实不忍降罪他父母胞兄,只朱笔批出,将贾雨村问了流放之刑,又因雨村之职乃系王子腾累本保奏,便也连降三品,远远的派了个州府之职,择日上任。至于荣宁一族,因其子孙悉在孝慈县守制未归,便暂缓治罪;又翻阅奏章,因见贾府闺秀探春、惜春俱在备选之列,遂诏北静王、忠顺王入内共议,又问及平番之策。
原来朝廷关于平番向有“主战”与“议和”两派,北静王自是主战派之首,议和派则以忠顺府马首是瞻,相持之间,似是北静王略占上风,然日前兵马大元帅卫廷谷飞书来报,大军初到广西时,与匪寇正面为敌,两军对垒,其子卫若兰为先锋,起初小胜一役,然欲联兵围剿时,才知对方半是盗贼,半是倭寇,内外勾结,兵力虽然强一倍,而两广总督又按兵观望,驰援未及,遂致大败,连卫若兰也于战中失散,至今生死未明。皇上闻讯甚为焦虑,以为当今之际,应以重兵剿匪为先,不愿分散兵力攘外,因此如今重审卷宗,意欲和亲,缓解内外夹击之势。忠顺王原在抄检时见了探春一面,此时见皇上问及贾府两女,便知皇上有开脱之意,便顺水推舟,盛赞探春仪容不俗,临危不惧,堪负议和重任。皇上闻言大喜,即诏贾探春进见。
那北静王原是极力反对和番的,以为国家社稷竟要赖一弱质女流为保障,委实难堪;却因此议利于贾府,不便阻拦。况且前番抄检之际,园中有许多僧道尼姑设坛念经,因其并非贾府之人,便都令其自去,其间有一带发修行的女尼,穿着簇新的僧袍,神情冷漠,随众离去,北静王因那女尼举止气度与众不同,未免多看了两眼,正欲问时,忽闻潇湘馆一片哭声,又闻报贾府姑表小姐林黛玉病重身亡,当下心烦意乱,怅叹不已,又有拢翠庵女尼妙玉走来,请准往潇湘馆为林黛玉超度。水溶见那妙玉生得仙姿玉骨,超尘脱俗,春云作态,秋水为神,只当带发修行的尼姑在贾府原本寻常,不以为奇。及后来看名册时,才知道贾惜春走失,这是抄检官大失职处,倘若皇上察知,必有重罚,如今忠顺王极荐贾探春上殿,却不提惜春半句,自然也是为此。北静王心中有鬼,便也惟有随声附和,倒由得忠顺府轻易赢了一局。
那忠顺王与北静王嫌隙多年,此番轻易取利,十分得意,亲自往贾府宗祠传旨,又将探春带回忠顺府住了一晚,令夫人小心管待,着意打扮了好明日一同上朝。这原是王公间朝三暮四翻云覆雨的惯术,也不必细表。
如今只说贾政等在孝慈接了圣旨,闻知探春已被皇后认为义女,赐名“杏元公主”择于本月中旬出使真真国,都大哭不止,连李纨等也都拭泪,惟有赵姨娘洋洋自得,逢人便说:“刚去了一个皇妃,又出了一个王妃,可见咱们家硬是有这样运气。这一家子的命可都是我女儿救下来的。”
贾环又道:“三姐姐如今做了公主,我岂不就是王子了?”贾兰道:“你不听内相说皇后已认了义女,从此不是咱家的人了,虽然父母可得前去送行,却不许相认,连老爷、太太尚且如此,何况咱们?”贾赦、贾珍等都是老于官场的,闻了此讯,便知内廷必有恩宽,倒觉欢喜,私下说:“这回或可脱却死罪了。”贾琏道:“难怪我们那位一直说这些姑娘里头,数三姑娘是个有心计有造化的,比男人都强,果然今日有这番奇遇。”忙着打点贾政、王夫人、赵姨娘等起程。
一路趱行,幸得赶在三月十八到了京城,先往祠堂里与贾母等相见,彼此不免抱头痛哭,又各自询问别后情形。贾政、王夫人听说了宝玉、凤姐两个另外在狱神庙监禁,不禁愁心百结,又听说黛玉早在抄检前已咽了气,惜春又趁乱易装出走,都不禁垂泪叹道:“倒是他两个走得干净。”又问详情。
贾母哭道:“竟连我也没料到有那般快。那日晚间他还好好儿的来请安,看着神色倒比前些日子好些,我只说但愿赶紧大好了吧,谁知没半刻功夫就见雪雁那丫头飞跑的来说不好了,我正要同这些人去看他,就见许多官兵冲进来,捧着皇旨立逼着叫走,可怜林丫头孤零零的来,孤零零的去,临了儿我竟没能见上一面,也没人送一送他。”说着又大哭起来。
尤氏、宝钗、鸳鸯等忙上前苦劝,又说了凤姐谎称黛玉已嫁北静王、暂且瞒着宝玉之事,连紫鹃、雪雁等几个黛玉贴身伏侍的人,北静王也都作主开恩放了,雪雁自扶黛玉之灵回苏州去,一路车船俱是北静王遣人照管,紫鹃的娘老子都在南边老宅,便也随船去了,说好葬了黛玉再各自回家去。
王夫人点头道:“这倒也是个省心的法子,林姑娘的庚帖是已经过了府的,就是北静王帮着料理也不算逾礼,将来宝玉要是问起,也只说林姑娘嫁过北府去就是了,不然又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呢。”谢了尤氏辛苦,又拉着宝钗手哭道:“你还没进门儿,我家便出了这样大事,难得你竟不肯在这时候抛下这些人离去,可叫我怎么谢你?”宝钗劝道:“姨妈怎么竟说这样话?圣人语录里尚有说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原强求不来。山还有起伏高低呢,何况人的运气?又说是十年一大运,一年一小运,‘日月运行,一寒一暑’,眼前不过是一时的不顺气,只不必看得太重,顺天知命,随遇而安,反倒容易过去的。”
贾政、王夫人听了这番议论,都不禁点首,贾母也道:“这些日子,亏了有他在我身边,时常劝说,安我的心,又帮着调排料理,安置这许多人,若说我家无福,不该有这样的好媳妇。”说着又哭。贾政、王夫人反止了泪劝慰不已。
接着众仆妇丫头上前跪见,王夫人因不见袭人,悄向宝钗问起,才知道抄检时,北静王因见他病得沉重,许他出府休养,因令他哥哥花自芳来领了去了。
稍歇办上饭来,因值寒食,只是些青团红藕,王夫人颇觉难以下咽,然贾母却吃得津津有味,丝毫不见为难。贾政见了,暗暗敬服,又见众人在祠中按男女分了前后进住着,虽是简陋,却井井有条,秩序俨然,不失大家风范,更钦佩母亲的胆识胸襟,心中暗想:我家世代蒙恩,出将入相,临到大难来时,这些须眉之辈竟不如女人把持得住,也就难怪家道式微了。
此时京中诸人多半已知晓贾政等回京送女消息,或念旧情体谅他难中诸物不齐的,或虑他家仍有起复之日届时未免衔恨的,虽不便亲来慰问,却多都打发家人送些衣裳油米,或是银两,或是器皿,各尽情分而已。贾政此时也不必客套,一一收下,都交与宝钗量物而用。王夫人又悄向宝钗道:“咱们回京送亲这样大事,朝廷早已传得遍了。这些远亲故旧尚且还要稍作应酬,怎么孙家同咱们是至亲,竟然一丝动静不见?他们姐妹在园中住了那些年,如今探丫头即将远嫁,难道迎丫头就没有几句话嘱咐妹子的?”
宝钗情知瞒不过,不禁垂泪叹道:“咱们家出事没几日,孙家便有人来报丧,说二姑娘病殁了,也只说了一声,连多句话也没撂下。我想着这件事便告诉老太太,既出不去,也是徒然伤心;太太们都在孝慈,横竖也是过不来,凤嫂子又是那样,这里边惟有平儿倒还是那府里的半个主子,所以同尤大嫂子商议着,不如叫我兄弟薛蝌陪着平儿走一趟,略尽点礼。再四求了看守,好在平儿是个丫头,倒没太阻拦。听说那孙家姑爷淡淡的,灵堂也布置得马虎,灵前只有府里陪过去的两个丫头守着,好不冷清。别的事,太太只悄悄问平儿就知道了。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太太,也还请太太裁度。”
王夫人点头叹道:“人已死得透了,说了也是白伤心。倒不如先瞒着的好。”又叫出平儿来问他。平儿哭道:“那日我去到孙家,孙姑爷爱搭不理,连茶也没款待一杯。还是绣桔悄悄引我到厢房坐着,私下里告诉我,二姑娘原病得沉重,听说咱们家出了这样的事,哭得了不得,收拾了几样衣食要回府里来看老太太,孙姑爷非但不许,反向着姑娘大吼大叫,说大老爷骗了他钱,又带累他受审,‘吹嘘自家认识什么兵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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