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日内监来告诉,元妃灵柩明日进京,府里上自贾母,下至仆妪,都要往洒泪亭迎接。众人听了,不免有一番劳动,各自准备。潇湘馆众人便发起愁来,都说:“姑娘的身子原本不好,那里还禁得起这样折腾?”黛玉听了,独自拥着被想了半日,忽道:“紫鹃,拿镜子来。”紫鹃不明所以,只得递个把镜到他手中。
原来自从提亲事后,那林黛玉每日里坐拥愁城,说不尽泪湿枕畔,恨重罗衾,已是几日夜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早瘦得脱了人形。此时看见镜子里杏脸香枯,樱唇红褪,那里还有从前的容光,不禁微叹一声,便要起来梳妆。紫鹃忙劝道:“姑娘现正病着,老太太早发了话不必早晚请安,哭灵行礼的事,也都不教姑娘去,这又何必起来躺下的折腾?仔细着了风,又不好了。”黛玉微微摇头道:“你那里知道我的缘故?只管打水去罢。”
雪雁只得出门打了水来,紫鹃便扶着黛玉在妆台前坐下,净面漱口,梳头刷鬓,又取来生日里贾母赏的青雀头黛画了眉,猩猩晕的胭脂涂了脸,圣檀心的口脂点了唇,直打扮得烟笼芍药,雨润桃花一般。黛玉自己拿了镜子左右照照,满意了,便又命紫鹃开了箱子,亲自选了一套衣裳换上。
刚刚收拾停当,忽听见窗外春纤的声音道:“宝二爷来了。”紫鹃微微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倒觉得辛酸,忙过来打起帘子。宝玉已进来了,口里说:“这可怎么好?明日娘娘灵柩进京,阖家都要出迎。妹妹这一向不好,只怕又劳动着了,出门的衣裳不妨多穿两件,那药煎好了搁在暖壶里带着,路上好吃。再者,我听说妹妹早起的燕窝近日竟停了,这万万使不得,还要照旧吃起来的才好。”罗嗦半日,黛玉只不答言,微微转头蹙眉,倒像不耐烦似的。紫鹃过意不去,因在一旁叹道:“姑娘这吃不下,睡不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打从太太生日头两日里发病,这一向总不见好。每早晚不过一碗梨汁,竟没粥米下肚的。我才劝了姑娘半日,说得口也干了,倒是二爷来劝劝吧。”
宝玉深知黛玉心事,只不敢说破,又见他菊花瘦损,柳眉愁颤,惟有一双眸子含珠凝露,盼睐有情,倒比前些时候还清明些似的,心中益发难过,因陪笑道:“你身子原本虚弱,这初春天气又正是发病的季节,打紧的保重还来不及呢,哪禁得这样糟践?便吃不下,也该强着吃些若梨汁可吃时,汤水也便可以用些,每日换着花样儿滋补,倘如开胃,再进以细米粥,熬得米花尽开了,也就跟汤水一样,容易入口的。想是嫌厨房做的粗糙,这倒是我亲自去给柳嫂子说说罢了。”说着便向外走。黛玉这方回头来叫住,叹道:“你不必去,便是煎了龙髓凤脑来,我吃不下,也是徒然。我有几句话叮嘱你,等我说完了你再去。”
宝玉听见,忙站住回身。黛玉又向紫鹃道:“把那些还了二爷吧。”紫鹃会意,闻言向案头拿了一只缠枝莲的藤屉子过来,双手捧与宝玉道:“这是我们姑娘前儿命我收拾出来的,请二爷拿回去吧。”宝玉一边接过来,一边问道:“是什么?”黛玉道:“都是你从前送我的,如今我留着也是没用,况且前世欠你良多,只怕这辈子还不清,那里还消受得起这些身外之物,不如都一并还了你吧。你自家留着也好,送那用得着的人也好,都不与我相干。”宝玉不明所以,随手打开,只见许多书籍、巾帕、西洋脂粉、奇巧顽意儿,皆是素日赠与黛玉之物,最上头却是那串砸了一半的蕶苓香珠,顿时又是气涌,又是心酸,不由滴下泪来,哭道:“妹妹如何又来怄我?难道还了这些给我,从前说的那些话就都一笔勾销了不成?纵然我说的那些不值什么,往日用在妹妹身上的心思也都是梦话,然而妹妹为我生的气、伤的心,也都不算了么?”
黛玉欲说话时,却一股酸气上涌,便又大咳起来,紫鹃忙过来捶背,雪雁递过唾盂来,侍候着漱了口。黛玉又喘了一回,方道“还说什么往日、今后的,我知道娘娘下了旨,你和宝姐姐的好日子就订在九月初九。我也没什么可送你,也并不是为生气才还你这些,我只怕我活不到那日,不能当面与你们两个贺喜,今日见了面,以后还不知有再见的日子没有,倒是这里交代清楚的罢了。愿你两个“话未说完,忽又大吐起来,浑身抖成一团,无奈腹中无食,挣扎半晌,不过吐出些清水来。
宝玉听了这些话,又看了这般形状,那里忍得住,心坎里便同刀锯锉磨样疼,那眼泪早如雨点儿一般,一行哭,一行道:“你说这样话,是拿刀子剜我的心。我往年那些话难道是白说的么?妹妹放心,从前是为娘娘不知听了谁的闲话,弄错了,所以才有那些想头。如今娘娘薨了,这些谣言自然不攻而破,又理会他做甚?况且家里出了这样大事,哪还会有什么金哩玉哩的瞎话,自然都不提了。眼前也不用说别的,单只拿一件事来比给你们听,就知道这件事断不可行的:娘娘才薨了,我身上现有三年的孝,难道宝姐姐等我三年不成,岂不耽误了他?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搁在家里一耽三年,就是老太太、太太肯,姨妈和薛大哥哥也断不肯的。从前我说一辈子不要长大、姐妹们好永久在一处的话,你们还笑我痴心,如今你们自己倒都不理论了?”
紫鹃听了,倒觉说得有理,不禁低头默默出神,连雪雁也拍手道:“都说二爷呆,原来心里头最有算计,想得周到。”又向黛玉道:“姑娘快别再说那样话了,叫二爷听了岂不伤心?况且二爷说的真正有道理,日子还长着呢,那里就说到不见面儿的上头去了?”黛玉横了他一眼,止住不许多说,这番大嗽大吐,早已妆残鬓乱,力有不支,只得仍回床上躺下,闭了眼睛,半日无言。
紫鹃等只当他睡了,见他面如桃瓣,气喘微微,悄向宝玉道:“姑娘劳这半日神,也该歇着了,二爷回头再来罢。”黛玉却又睁开眼来,宝玉只当他有话说,忙趋前时,黛玉却又看着他不语。紫鹃会意,忙道:“我给二爷倒茶去。”拉着雪雁出来。那宝玉坐在黛玉床前,也只看着黛玉不响。
两人这般望了半日,黛玉方幽幽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宝姐姐的庚帖都已送了进宫,八字也合了,日子也定了,你如今说这样话,岂不辜负他?我也断不许你这样。况且老太太原是当面问准了我,才拿我的庚帖去给人,这是我亲口应允,须怨不得旁人。横竖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如今只求一死,落得干净,所放不下的,惟有你和宝姐姐两个人。还记得那年我打你窗下过,看见宝姐姐坐在你边儿上替你绣肚兜,我还笑他,心里不自在,如今想起来,倒只觉得好。每每阖了眼,那情形竟是真真儿的,就像是昨天的事一样。想来你二人将来成了亲,这模样自是家常见的。我想着,倒觉心安,我走之后,若能得宝姐姐长久陪着你,倒比我在的更好,你若果然当我是知己,就拿待我的心好好待他,便是不辜负我了。”说着,眼怔怔望着宝玉,似有悲泣之态,却流不出一泪滴来。
那宝玉万箭攒心,心里虽有万千言语,却早哭得哽咽难言,那里说得出。黛玉见他这样,大有不忍之态,叹道:“这些日子里我总也睡不实,每每阖上眼睛,便似梦非梦,倒把从前往后的事想起许多来。如今也不同你细说,你只记着我的话,同宝姐姐好好过,可别再误了。”一边说着,微微抬起手来,似要与他拭泪,举至半路,叹了一声,仍旧放下。宝玉见那手柔若叠绢,瘦如无骨,心中早不胜怜惜,又听了这两句话,愈发针扎一般,不由握住了大哭起来。外边婆子们听见哭声,惊得忙一齐进来,连祝妈正在窗外修竹挖土,听见里头这般哭闹,也都唬的一同赶进来,又哄又劝,一边扯开宝玉手来,口里说:“妹妹正病着,你这样哭闹,岂不扰他不安?教人听见,又去跟老太太、太太学舌,大家不得安生。如今前边正设坛呢,二爷有这些眼泪,到前边哭去的不好,倒还在人前尽了礼。”一边说,一边将那个玲珑穿云的藤屉子塞在他怀里,只管往外拉扯。宝玉身不由己,被婆子们一阵哄撮,推出潇湘馆来,只得胡乱抱了屉子,垂着头一路回来。
谁知那屉盖子原不曾盖稳,一行走,里面物事一行洒落,宝玉也顾不上,歪歪斜斜一径回来怡红院中,随手将屉子扔在地下,便直扑进帘里来,捶床捣枕,号啕大哭起来。袭人见他这样,少不得强撑着起来劝问,却再问不出一句话,也只得设言安慰而已。奈何宝玉听不入耳,反觉厌烦,暗想我在这里,他们必要不住劝慰,反扰得大家不安;倒是那些婆子的话虽粗,理却不差,横竖要哭,何不往灵前哭大姐姐去?倒省得这些人聒噪。想得定了,便起身要走。
袭人忙拉住道:“你才回来,这又是往那里去?”宝玉道:“去嘉荫堂。”一行说,一行已出去了。袭人欲劝时,又觉说不出口,只得由着他出去,独自闷闷的,只得仍回房躺下。正是:
心字成尘终不悔,芳魂逐梦却无依。
且说次日元妃棺椁还京,两府里侵晨即起,大门中开,外边早已备下大小驮轿、车、马百十骑,以贾母为首,余者贾赦、贾政、贾效、贾敦、贾珍、贾琏以及宝玉、环、琮、珩、珖、琛、璜、琼、璎、璘、蓉、蔷、菖、菱、芸、芹、蓁、萍、藻、蘅、芬、芳、芝、蓝、荇、芷、范、兰等合族男丁,并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等女眷,男女家人,几百余口,鸦没雀静,白漫漫一条素练铺开,足有里许,或车,或马,或轿,或走,只闻纷沓之声,不见拥乱之象,流云堆雪,径向东郊洒泪亭而来。早有几家王公侯府已遣了家人在此设祭等候,彼此道了烦恼,分宾主男女坐定,便听一队人马铭旌素马而来,便知是宫里消息。贾政忙迎上前,果然是戴权捧旨而来,忙跪下了,后面贾琏看到,早飞报与贾母等,也都跪下了,顿时玉山倾倒,雪浪堆伏,刹时间齐刷刷跪了几百人,除了头发乌黑,望去一片银缟。戴权因高声宣旨,满篇溢美,无非是“贤德妃元春生前端淑贤德,孝悌温良,今一旦溘逝,圣心恋恋,上下咸望其德”等语,奈何天不假年,死不逢时,因事出意外,天气炎热,棺椁不宜久停,特赐允归孝慈县皇陵附葬,即日起程,不得有误。凡贾府子孙皆须往孝慈守灵,断七回京。
贾母等听了,都是一愣,大观园里早已收拾妥停灵之处,又怕未必允许灵柩还家,遂在铁槛寺另收拾一处地方。岂料天心难测,竟命即往孝慈停灵,提前许多功夫都落了空犹可,这上下几百人口并无远行打算,如今即令起程,一概饮食行宿倒是件为难之事。贾政忙拉住戴权袖子款述为难之情,戴权笑道:“贤德妃是皇家之人,自然要在皇陵停厝,哪有回娘家办事的道理?况且那边一应都是全备的。这个咱家可做不得主,老国丈快接旨罢。”贾政无奈,只得磕头谢恩,接了旨起来,便打发贾珍、尤氏、贾琏、熙凤带了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周瑞等十几个家人回府收拾行李,又苦求戴权从情宽宥些时候,好做准备。戴权笑道:“这个自然。我和府上是什么交情,何消嘱咐?二位爷只管消消停停的收拾,总赶在巳牌前起程,别误了我回宫交差就好。”
贾珍听了,忙命贾蓉、贾芷、贾芸、贾蔷四个带着张材、旺儿等几个得力家人即便骑马先行,沿路预备茶水饭食等;自己便与贾琏两个一路打马飞奔回府,尤氏、凤姐合坐着一辆四轮素盖车随后,众家人分坐两辆大车再后。及到了家,只觉千头万绪,几百人口,吃穿用度,竟不知从何备起,少不得想一件记一件,便吩咐人着紧准备起来,只觉得拿了这样,又少那样,种种不齐备,岂可一时即全。
好容易打点得七七八八,凤姐方起身时,忽觉体下忽的一热,不禁“嗳”的一声,坐倒下来,便见裙子里裤管下面猛的流出一股急血来,顿时将脚面鞋袜俱染得通红。周瑞家的“啊哟”一声,忙扶住了,叫道:“可了不得,这是血崩哪!”欲叫大夫时,却往那里叫去,好在平儿也跟了来,忙扶凤姐回房躺下,取乌鸡白凤丸来服下,因与周瑞家的计议:“奶奶这样,孝慈是万万去不得的,告诉那边珍大奶奶,跟老太太说一声吧,连我也不能过去了。”周瑞家的道:“这是自然,哪有丢下奶奶独个在这里的道理,自然要辛苦姑娘了。”遂过来宁府里告诉尤氏。尤氏无法,只得自己上了车,仍随贾珍、贾琏回来洒泪亭。
元妃的棺椁早已到了,贾母等皆举哀已毕,面有泪容。因不见凤姐,忙问缘故,不免又添烦恼,因向尤氏道:“既如此,你也别去了,留在家里照应些,他太太、大嫂子是不能不去的,凤丫头偏又病了,你留下来,好歹两府里还有个管事的人。再则三姑娘、四姑娘都是造册待选的娇客,也都不用去。再有各房丫头,陵上哪有那么大地方,未免起坐回避不便,也都不要去了,就只是每房里两个婆子、媳妇跟着,再管家里挑选几个年老沉稳能主事的跟去照应,余者也都留下来看家。”分派停当,遂请起棺。
登时四下里哀声齐作,旗牌高张,父母子女不免执着手又说了些叮咛珍重的话,贾政又命宝玉过来与贾母磕头,跪请贾母回府,贾母又抱着宝玉哭了一场,叮嘱他在陵上诸事小心,寝食留意。宝玉还想嘱咐黛玉几句,然而隔着许多仪仗人群,终是不便,只得罢了,虽在马上屡屡回头,只见素车辚辚,旌幡如林,那里望得见。惟暗暗以手挥之,目断意迷,只望黛玉也恰好正望着他,彼此心照而已。
当下里白车素马,铭旌彩带,鼓乐喧阗而去,晓行夜宿,凡七日夜方抵孝慈。那边早已打点齐备,便升灵设坛,焚香化锭,念起楞严经来,一边又打扫房舍,安排众人住下。众内相与天文官坟前拈了香,焚过纸钱,祝祷寒暄一番,便都辞去,却留下一队羽林军在此安营驻守。贾赦、贾政都深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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