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又是几夜没睡好。
人们谈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人们最不了解的。所以没有几个女孩子躺在一起不谈男孩子。同理,也没有几个男孩子躺在一起不谈论女孩子的。何况现在是春天。
上完晚自习,息了灯,他们就开始现场演唱,现演,现眼。
没有一句歌词不带女字旁。
“你在我心里,我不知道,多么爱你,妹妹呀你大胆轻轻地捧起你的脸,为你把鼻涕擦干朋友,你是否爱过,爱的滋味难以琢磨”
电足与不足的手电舞动起来,白光、黄光,很好的舞台效果。想着隔墙有耳,顶上就是女生,歌兴更盛。
我要睡觉。
堵上耳朵,作狮子吼:“别唱了!”
稍稍静了点。
“把我兜里的钱都给你们,别唱了!”
他们停了停,互递一下眼色。
“秋水?”
“干嘛?”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祖宗们!
早上,又起床得很晚,猫吵的,闹春的猫,叫得像小孩哭。
大概是夜里,不敢和这帮祖宗比谁更惨,就改时到早晨了。
春天了。
来到班上,他们就为我做宣传,说我最近非礼不听,一定怀了孟子之类的东西。一个女生冲我嘻笑,我也冲她笑。指着他们当中最欢的一个,对她说:“瞧,咱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让他们笑他们的吧,我有我的孟寻。
孟寻递给我一块抹布。
“把桌子擦擦,一夜了,好多土。”
“免了罢,我胳膊比他黑,”
她替我擦了。像是无意地顿了顿,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当然不是指我的胳膊。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必须承认,我骗过别人,可我还有个好名声。我对他们说,我从不说谎,不同意?举个反例,我何时何地几分几秒骗过你?他们什么也说不出。
“那个人很丑,很古怪,不会可爱的。”
“人是因为可爱才美丽,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说来说去,这样吧^”
我拽过纸,摊在她面前,边写边让她看。
“晚上,家里让你出来吗?”
有些话想得出写不出,有些话写得出说不出,或者说,说出没有写出的味道好。
她点头。
“七点,操场,第三棵杨树,等你,来吗?”
她点头,表情很严肃。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我的心还是跳得很厉害,厉害得和第一次一样。
心在胸膛里上下狂跳,这也是我用笔不用口的原因——生怕一开口,那颗狂跳的心从张开的嘴里蹦出来。
为这,我感谢上帝,上天给我们每个人很多好东西,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很爱惜地保护他们。如果一个人一直持着那颗好奇的童心,那无疑是牛顿、爱因斯坦。
如果,一个人一直保着青春年少时的爱心,初恋时的羞赧,它无疑是卜伽丘、屠格涅夫。
人们常说的文人的才气,说白了也就是对异性的敏感程度。
才尽了,是因为他对她再也没有兴趣了,随之,对世界的兴趣,也就淡淡如水了。他也就只能去做学问了。人们就说他老了。
大家仿佛是顺流而下的货船,每行一段,货被风吹走一些,被雨淋烂一些,为某种目的卖掉一些,一直到完结。
月夜。
一规圆圆的月饱嵌在一线黑魆魆的树梢上。
快七点了,学生们都去教室上晚自习了。这里很静,没有虫,没有鸟,屏息凝视,能听见月光泻在地上,很精细的响声。
就是这样的月夜,莫泊桑的小说里说,一对男女谈情说爱,一个教士撞见了,觉得神圣,轻轻地去了,不敢惊破情禅。
记不清多少次了,我把我的热情说给月亮听。不需要别的,只需要它这种冷静,脉脉地看着你,不赞同,不反驳,由着你顺性说,不厌、不倦、只是脉脉地看着你。
于是,时时渴望,能有一个月亮一样的朋友,当我的夜把你裹住的时候,能安安静静地伴着我。不助不忘,因为对我的信心,相信我能干成想干的一切,现在需要的不过是默许。
尽管阳光灿烂时,我可以忽略她的存在,因为她不习惯于锦上添花。
写过一首然后,很短,念给你听:
然后
是新月,是你佳邸?然后
是满月,是你的面颜。
然后
是残月,是你冷冷的唇脸。
听经过沧浪的人讲
他见过一个水潭
渴了还有,渴了还有
不渴,水就总是满满的不干
我到的时候,孟寻已经在了。
“来了?”
“恩。”
咬着牙唇,头略偏过一边,浴在月光里的她,眉眼间有一股绝尘的动人的情致。
讨女孩子喜欢,最便宜的办法就是夸她漂亮,我没讨别人欢喜的习惯,可我更不习惯隐瞒心意。
“我忽然发现你长得很有趣,很动人。”
“你又来了。我很丑,很丑,用不着你提醒。我很早就知道,知道得很清楚。家里来了客人他们总想抱哥哥,抱姐姐,我知道他们很漂亮,很好看,而我很丑,很丑。每到这时候,爸爸就来抱我,用胡子扎我的脸。可我笑不来,我知道,他们是可怜我。他们不是喜欢我,他们是我的父母,有义务爱我,尽管我很丑很丑。”
“我必须声明,我坚持我的观点,在我,至少在我,您很美,很美,比她们都漂亮。在她们的眼睛里,我只能读出一二三四五,有的连一二三四五也读不出来,但在您这里,幸运得很,我读到了许多我很想读,却从来没读到的东西。跟他们很多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发愁该谈些什么,怎样把难堪的沉默捱过去,我总认为这沉默全是我的错,可我想来想去,觉得就是没什么可说的。我跟您在一块,恰恰相反,我很自在,我直发愁,怎样把自己想说的话分个轻重缓急,排个先后,怎样把心里的东西好好地表达出来。可是,你瞧,我还是没做到,还是语无伦次。人就像一幅画,外形的好赖是画布,是颜料,是镜框,是无关主旨的东西,重要的是人表现出的元气,在画,也就是流溢在线条色块间的激荡人心的东西。有些女孩子,是天生的和氏璧,在他人眼里只是普普通通的石头,卞和却认定她是无瑕的美玉,折了胳膊,打断腿,还这样认为,死不改悔。”
“你很会讨人喜欢,至少,总能让我高兴。”
“我只说真话。”
“那你上课时,茹亚说的,也是真的。
“当然。““能讲讲我听吗?““很俗气,很俗气的故事,你不会爱听的,”
“关于你的事我却想听。”
“那是很久以前了”
“很久?”
“很久!”
从前,有个黑瘦的小男孩,他很快乐。
每天放学,他总是走通向小丘的那条黄土路。低着头,细数他的脚印给大地的戳记。夕阳,把他狭长的影子抛给大地,仿佛抛给他一个墨凝的叹号,敲得它当当响。
每当他数到三千八百六十一时,他会舒舒服服地躺在青春的蔓草身上,闭上眼睛,看他的世界。
看黑蚂蚁和红蚂蚁如何为了争夺一只死甲虫,在狗尾巴草下会战。
看茅草们受了风的怂恿,如何如何气愤地用一杆杆锚栓刺向云彩,云彩被刺疼了,呱呱大哭,留下了一大堆泪,人们把它们叫做雨。
看小酸枣树如何如何想掀开天空,看看天外的世界,结果只戳了几个小洞,人们把它们叫做星星。
除了他,很少有人知道,夜极少是黑的更多的时候是发暗的玫瑰色,星星并不是一闪一闪地眨眼,而是天外的人们拉他们的窗帘,它们也不是蓝的,而是向他们那世界一样五颜六色。
当他的肚子“咕咕”叫时,他沿着原路回家,把霜似的月光踩得吱吱咯咯地响,把肚子喂得不再叫喊。
于是钻进他两平米的小屋,反锁上门,拉上窗帘,睁开眼睛,看他的世界。
看庄周如何如何变成蝴蝶,鲲如何如何化作大鹏,看曹子建如何如何叹“人之出殊道”洛神如何如何回风摆雪。
看李太白从水中捞起月亮,柳永的笔尖如何如何敲响雨霖铃。
那天,他遇见了她,一切就都变了。
那天,他十三岁,她二十三岁。
她第一次走上讲台,教他和他的同学们语文,她第一次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忽然觉得从前妈妈的眼睛嵌在了她的脸上。他忽然觉得比他大六岁的姐姐的笑隐在了她的眼底。他忽觉得透过星星看到了天外的人儿,蕴着和她一样的心。
窗外的太阳不再如往日那般耀眼了,屋顶飞到云彩上去了,地板沉到地球那端去了,他的目光杀死了所有的同伴,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和她。
从这天起,他不再去土丘了。
每天放学,他乖乖地趴在位子上做功课,看她伏在讲台桌上批改考卷,看她,就像妈妈还在的时候,他在灯下看童话,妈妈借着余光,缝着他爬树剐破的红肚兜。
她莫名其妙的觉得他满桌子废纸很难受,她把它们一张张地展平,折成小船,让他放铅笔屑,叠套小衣服小碗,让他留着好玩。
她莫名其妙觉得他老半天不抬头看她,只是写呀写呀,很是难受,叫他过来,和他比谁能把一分硬币立在桌之上,怕输了挨弹,她见他立了起来,就偷偷把它吹倒,耍赖皮,他说和她玩个游戏——看谁能把太阳想成蓝色,她完成得很出色,她的太阳蓝得像他的梦。
她莫名其妙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同他讲,于是他们就一起争论小熊的妈妈是老虎还是青蛙。
当窗外的白杨,把那钩弯月挑上树梢,他就收拾好书包,顺路陪她回家,分手时塞给她一朵路上随手摘的小黄花。
然后,蹲在她门前的老槐树下,看她把窗子如何溢出灯光,就像从前看第一颗星星如何升起,继而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蹦跳着回去。
她送他的纸玩意儿塞满了一书桌,他送她的小野花,干了也藏满了一锦盒,他觉得她有资格去尝他做的石子当葡萄干的狗尾巴草馅饼。
他就闭着眼问她,让她闭著眼回答,是否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看那颗特别象她的小花树和它妈妈——如同过去蒙上姐姐的眼睛,给她把竹剑,领她去杀魔鬼青蛙。
她却说不行,这些日子她仿佛在做莫名其妙的梦,她好怕“十三。二十三”不是“二十三,十三”
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倔劲上来,说他要等她,等她,等她,她不去也等她,为她准备一份馅饼,冰激凌和小虾。
她死命摇头说不行不行,她忽然想起了忘了老多老多年的哭,大书?上常叹的生命。
一次,两次,她没有来。
他把她那份埋在特别象她的小花树下,问它味道如何,和它谈天,不觉睡着了,好像吃饱了妈妈的奶,闭上眼睛,开心地笑了。
第三次,她来了,咬着嘴唇,告诉他来的不是她,不是她,绝不是她,是她正梦游的灵魂。
他觉得真好笑,就告诉她等她,是他是他绝对是他,然后请她吃小虾。
他拉她手坐下,她抬眼瞟他,低下头轻轻咬嘴唇。他笑着问她,嘴唇好吃吗?她闭上眼睛,微微抬起头,让他自己尝。
第二天,人们告诉他,她死了,死得很安详,她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说什么也不相信,说她只是睡熟了。
人们给他一封信,说是她给他的:
“你十三,我二十三,其实你不是十三,我也不是二十三,衡量生命应该以心灵不应该以时间,神同意的,人大多不同意,我去了,不是死,你相信轮回吗?我投胎于一个女婴,再过二十年,你三十三,我二十,那时,神同意的,人也会同意的,这二十年你就当我睡去了,要是想我,就去看看特别像我的它,忍一忍,二十年后,我就能叫你哥哥了。
他想是明白点什么了,看了眼窗上自己的影子,仿佛不认识他是谁了,从前平静的世界不再是对他有一丝吸引,他渴望明白有关那一点的一切。
渐渐的,他不再相信,山那边的还有多深了,他觉得一个人看星星是愉快的,但若没有双她那样的眼睛同时看着你,却要令味百倍?。
不久,人们发现河边的一棵树下多了一座小坟茔,每天坟上都会插一朵小黄花。
人们又发现,一个黑瘦的男孩子大白天提着灯笼在街上走,问他,他说在找人,人们说,他疯了,太阳说。他长大了。
从前,有个黑瘦瘦的男孩,他很快乐。
讲完了,很久,都没有说话,她看着天,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而是天上最黑最暗的地方。眼睛亮亮的。
月亮更静了。
接着,便是铃声,便是下自习的学生冲出来,便是大呼大叫“妹妹哥哥“。
月夜破了。
“再见。”她说。
“再见。”我说。
“回去躺在床上,我要是哭了,你不会在意吧?”
7
心情真好。
孟寻的心情也很好,和徐盼用泡泡糖一人吹起一个大泡泡,相互一撞,破在面前,俩人很高兴地笑。
所以眼里的大家心情都很好。
和二百五十六趴在窗台上,撅着不大的屁股鉴赏楼下的女孩子。
“瞧,那个穿背带裤的,鼻子长得多有特点,巨好玩。”
“什么呀,简直是天安门,大鼻子,大嘴,俨然不敢轻犯。”
“快看,那边那个,多古怪的一个脑袋,一个大辫子,古色古香的。”“哪边?哪个呀?”
就象两个饿了一天的穷小子,钉在“肯德“鸡店的玻璃窗前,闻着浓浓的奶油味,看刚出炉的炸鸡。
许多外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
起外号,是门学问。要把一个外号起的形象合理,夸张适度,声律和谐,易记易传,难!
书记——谐音书籍——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梯子。
支部书记茹亚就这样又得了一个雅号。
其实还活在人们嘴上的那些著名的诗句,都很简单。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有过诗句里描写的那种感受,(否则,他还会喜欢它了),但人家就是天才,你就什么也不是。所谓诗人,只是能说出人们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罢了。
很难说清楚这时候的男孩子,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昨天二百五十六还多?我说他的不痛快,他的小朋友如何被别人霸过去。我说你不是不喜欢她吗,他说那是另一个问题。今天,又像往日一样无所挂虑,自由自在了。
可能到底还是没长大,他们现在看待女孩子,就象小时候看待玩具,玩具在男孩子眼里没好赖,没有高级不高级,只有新鲜不新鲜。每件都觉得可爱,每件都有别的没有的好处,所以每件都想要。拿到手里,舞弄一阵,又觉得也不过如此。玩过一阵,或是放在一边,或是索性丢了。
可有一天,忽然发现别人玩得津津有味,才觉得是去得可惜,后悔起来。
羞羞摸摸想再要,就如同自己从来没有过一样,想得厉害。不过,这样很短。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真正的男孩子也不会为一个女孩子食不甘味,卧不安席。到了不得不吊死的时候(这是很少人的福分,自杀也需要一种勇气)也得找个结实漂亮的。这和老人挑自己的寿材没大的区别。
又听见不远处的一个女生问前面的学伴:“又过了一节课,你高兴吗?”
看来,唯一痛苦的就是讲台前面挨数学老师批评的几位。
挨批评的原由很有意思:星期五吃包子,看邻桌没人,三位不够吃的大肚汉一人偷了一个,可巧被饭主任瞜见,便扭送至班主任处。
所以数学老师着急上火,还是找不出该用什么说他们,于是:“你们,你们”地不住。
那三个,高的,虾米似地弯着腰,和蔼可亲地望着比他矮半头的先生,先生说个“你们”他们就说个“是”点一个头(你们是“什么呢,我奇怪了)。老踢球的,双手交插在体前,小心地护住裆部,就仿佛身后就是球门,他是一部分”人墙”要防住对手将要开过的任意球。还是第三个老实,脸一耷拉,象是前天就死了爹。
可气的不是?,看到这幅情景,捞起本书当手鼓,背着老师,当着他们的面挤眉弄眼,跳起新疆舞。
三个人想笑又不敢笑,表情古怪,仿佛憋了一泡尿。
我要是老师的话
我曾一度很想当老师,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有几十个规规矩矩地听你神侃。他们要是胆敢不听,我就教育他们。
我就对他们三个说:“你瞧瞧你们这么大了,偷点什么不好?不好,这体面?壮观点,偷偷银行。雅点偷偷书。最不成事,也可以偷偷人,偷偷香,总比偷包子还让人抓住强。”
或许也因为春天,李老先生身上净出新鲜事,老伴给他新做了件中山装,李老先生平生第一次把想随身带的零七碎八都带上,四个兜象填满了吃食的嘴巴,鼓鼓的。李老先生高兴得不行,于是忘带了假牙,说话漏风,音发不清楚,我们就有了节自习。
我乐得在缩进我的角落,让世界缓缓地顺着眼波引的路,缓缓流过身体,冲过心床,缓缓地踏响翁合的心瓣。
窗外的花还没有开,一簇饱透的花蕾挤在一起,小脸憋胀得圆圆的。
还是看屋子里不比花逊色的脸吧。
东方人和西方人的美,我总觉着分属两个类型,象一个英国人坦白的:“我觉得任何一个有血色的英国姑娘都比维纳斯美。”——欣赏西方人的美,需要的是本能,是下意识的动。而东方人的美,很少让目瞪口呆,身飞天外,这种美感是一种适感,然人觉得舒服,觉得愉快,仿佛一小杯恰到好处的碧螺春,没有淡到无味,没有酽到苦口,只是清清纯纯,轻柔美好。仿佛一薄片上好的金华火腿,瘦处火红欲然?,肥处温润透明,含在嘴里,熏制它的桂花香,曲酒香,一味一味在喉舌间缭绕开去,仿佛深山古钟,余味无穷。欣赏这种美需要的是所谓的修养,玄妙点说是种欲之上的东西,是静。所以书上有时候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看着一张张起伏不大的脸,我忽然灵机一动,把它们想象成朱文的印面:
鼻直口方,眼圆耳弯,是方圆的变化,面颊是“宽处疏可以走马”眼鼻是“密处不可透风”
不谈漂亮与否,这些都是名实相符的天工。看八字划的粗细、宽窄、疏密、笔势的歪斜、方圆、曲直,形体的长短、肥瘦品品呼应起来,散聚离合,找找吴昌硕的浑穆古拙,黄士陵的刚健劲挺
至于常言的“气质”在这,便是文?表现出的气韵,咂摸它是如何在不同的脸上怎生地流动,如何显出秦权,诏版,镜铭古陶的意态来。
挺好。
我的牙生得很有特点:一是傲然不群,没一颗在应该的地方呆着。二是空灵,尽得中国古典诗歌的衣钵“行气如空,行神如虹”
自然,有人摇头晃脑“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
我也就索性每天多叫他几声,让他在狗洞子里多进出几个来回!(所以身上公认的优点少得可怜,但各科先生,各位学友一致认为,我至少还是很有礼貌的,见面总不忘打招呼)。
可心里清楚,这是赌气,不是科学,上帝保佑,今儿在“印面”这个比喻里找到了合理解释,这叫残缺,这叫破边,这叫古朴。懂么,老外?
挺有经验的人讲,中国之所以人口多,是因为有八亿农民,很多地方相当落后,没有电,也没有什么别的娱乐活动,电影队一年难得来一,二次,于是日头一下山,大家就上床干那件最简单方便的娱乐。与此相似,学生坐在学校里,没有电视,没扑克,只有书,书,书,也只好学,学,学。
我的骨子里大概天生有种不安分的东西,总想改变点什么,我们这样的年龄不应该为又熬过一天而欢心。
于是星期五,拉上几个同志(好在不是人人都像黄根)趁着月黑风高,溜出门去,电影、录像、浪荡他一晚。十一、二点再翻墙进来,人鬼不知。有一段几乎成了惯例,直到有一次叶胡豁出去睡个晚觉儿,突击检查,天公不做美,抓到了两个没聊完的小朋友和正翻墙的我们。星期六的回家就成了唯一的精神寄托。
骑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唱回去,天好蓝,树好绿,有几枝迎春也开了,疏疏的几枝,黄得可爱。卢浮宫关门了,蒙娜丽莎就不美了,今天,这天,这地,才属于自已。
街上的行人赶路像是逃难,全然不理会周围有什么变化。他们当中,一百个里也未必有一个,约略知道柳树哪一天返翠,哪一天漂了第一场春雨。比起他们我应该知足了,一周里还能有一两钟点,什么也不干,细细听听自己的魂灵说些什么,随它天南地北,心游万仞。
平常不坐公共汽车,是怕耽误时间,以现在的观点,周末偶尔坐回也挺好。学校虽然还是老样子,白汗衫,蓝裤子,日历牌样几张面孔,可学校外的世界变化真快,一周不见,人又漂亮许多。一个车厢里,总有一两个稍稍耐看的,旅程就不会无事可做。首先,得挑出她长的缺陷。尤其对化过妆的,更要拨乱反正。这一点至关重要。人对至美的东西有股恐惧,挑出了错才能安心。然后可以慢慢看了,看看她到底哪点耐看。
她跑不了,车挤又躲不开,也不好说什么(太对不起人家了)。记得有一次,遇见一个人,长得很高,难得的是,不显得不均匀,不显得傻。咂摸一路她的高,以至下车的时候自己的脑袋撞到了车门的上梁。好疼。
遇上对自己路数的人,彼此笑笑,望几眼,心情好的时候,闲扯几句,很浅的一种欢喜,下车后大家各奔东西,无再见的道理,很浅的一种失落,一种惆怅,心板上便又铃了幅浅浅的影子。
两个人仿佛两条直线,不平行,变在一点,又注定永远分开,只有这一点的缘分。古印度人认为两条河交汇的地方一定是圣地。我想,两颗心交汇的地方,一定是彼此的圣地了。
仿佛抬头望见朵极美的云纹,一眨眼,便被风吹散了。
不觉到家,见了比往日天天见显得更亲更慈爱的妈妈,欧,久违了,我的丑丑的小屋,我的书!
下午,补一觉。床已经小了,我头顶上沿。脚踹下沿,仿佛在充电器里充电的电池。小屋没变小,是我长大了。
觉醒,衬着脑子清醒,涂黑几页稿纸,调制一篇两千来字的文章。
晚上有晚上的事。几乎每天夜里,我临街的小窗户却能捞进很好的星星,任你去读。
还有两墙的书,一本本死盯着你,看你怎样分出谁是妻,谁是妾,今晚要谁陪。
缓缓地陷进从旧市上捡回来的老式转椅(包着铜钉,雕着花,很贱),觉得自己是一个富有四海的君主。
8
花开了,春光浓浓的,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杨花柳絮漫天,漫地的飞起来,笑着追人跑,少年人的心溶在眼睛里,眼神也就学那杨花柳絮,近着亲着心里梦里不知不知念过多少遍的那个粉红的名姓的主人,柔柔的风透进衫子,轻轻拥托着你,走起路来飘飘的。
我们的球踢得多起来,邻近的玻璃店主任对采购员说:“多进点3毫米的,旺季来了。”
我这帮小兄弟踢起球来,不顾一切。球就是一切。我说不清楚踢球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是跑出得一身臭汗?是撞破在胸口上,英勇勋章一样的伤疤?是大呼小叫引来的似无意的眼神?但我清楚,在一个冲顶,下边啃着地,看着球从右角斜飞入球网的时候,在涮过俩人,轻拨入网,和跑过来的同伴轻轻一拍手的时候,有一种醉人的力感,有一种被承认的幸福——“我,不可战胜。”我永忘不了那次得了冠军,抬着空气水箱,往回走,队里最弱最小的根2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小到做出一道半天没抠出来的难题,读出两三句道德经。大到横刀立马几十万军队飞灰烟灭,轻轻的点起一枝香烟。力感,力感,被世界承认自己强有力的感觉。这是男孩子一辈子追求,享受的东西,女孩子只是其中不大的一部分。
其实,他们干什么都这样,不顾其它,学是学,玩是玩,想她是想她。
这才是真正的洒脱,所以,难怪成天玩的男孩子往往比天天啃书的女生学习成绩好。鬼知道是她看书,还是书看她,鬼知道是她想看书,还是她想人家看她看书。所以,踢球上对草坪里偶开雏菊道“早安”没人夸你风雅。
最美的是星期五,第四节体育课,踢出一身泥,冲个冷水澡。
“芦柴棒。”
“板。”
当然是说我。
“你大爷。画报上说夏奈尔时装店聘的独家模特,一米八一,五十五公斤,和我一样。”
“可惜,投错了胎。”
“当了你娘。”根2和我同是天生丽质,当然帮我。
对面小铺买牌啤酒“奥雷”将就“五星”更好。就是不能要11度的“清爽”型。五香的花生米,锅巴,油炸土豆片,虾条,钱松怎么都好说。
酒后一觉,黑甜。醒不了,下午第一节课就免了,只是上第二节课的时候,小心别把拖鞋穿上去。
美则美矣,了则未了。真实行起来,还有不少麻烦。摒去揣酒入校要骗过叶胡(倒不是小气怕他们喝,是怕一请他们大家谁也喝不成)等等琐事不谈,还有两种。
第一,懒。都累得贼死,胜了的有功,输了的有气,谁也不敢指使谁。
“秋水,你好吗?”
我知道,一说“好”他准说:“好就跑一趟吧?”所以:
“不好,一点也不好,远没你好,还是你去吧!胖人多活动活动有好处,减肥。”
有人提出经济政策,出钱的不出力,跑腿的白喝。难办的是大家都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度,反正钱不是自己挣的,钱是妈妈的,钱是王八蛋。
有人提出按姓氏笔画排列顺序,有人反对,因为他姓“丁”他又提出按姓氏的拼音顺序,姓晁的又不干。
感谢上苍,在矛盾激化的不可调解的时候,给出了两个解决方案:1、战争。这狗都会,君子不耻。2、抓阄。
第二,钱。大家都习惯寅吃卯粮。陪小朋友出去几趟,买几本书,多少大富翁就这样变成了穷光蛋。
借?对门是男生,肯定没有。楼上的同志们有,可我又没司马相如的脸皮,乐得用文君取酒钱。他们更没有。
爬在地上找吧!钱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还是有的。小时候,老听姥姥讲,过去有个贤惠的媳妇,丰年的光景,每天从缸里抓把米,荒年就救了一家。我们挥金如土的时候扔着玩的钢蹦儿捡聚来就够一包花生米。兜里剩的零毛票只够一瓶酒,四个人也就凑合,终胜于无。
不患贫,患不均。为了公平,我们找来了50克装雀巢咖啡的空瓶子当量具,一人一满瓶,外加一瓶底,还剩下一瓶底。
为争夺那一平底,刀子、剪子、布,分组淘汰。有一次“二百五十六”
趁别人争夺的时候把它偷喝了,大家伙气得不行。一致决定让他写检查,一式四份,自留底稿。
前几天听到一个好消息,说某个单位保证学校的肉类供给,条件是学校收下他们的几个子弟。以肉易肉,两不吃亏。
按理说,占便宜的应该是我们,可几天过去了,一切如故。饭主任仍是那句老话:“你们有选择的权利,你们有权利吃,也有权利不吃。”
的确,猪有权利飞,兔子有权利下蛋,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权利。
走读的学生晚上还可以补一顿,最惨的是我们住宿的。
我们不能对不起别人,也不能对不起自己。妈妈告诉我:“别在乎钱,没了只管要。”离学校半站路有家熟食店,肘子酱得很好,平时,每周都免不了犒劳一下自己,给肚子加回油。
这个月却不行——一套阅徽草堂笔记让旧书贾敲掉了半月的伙食费。
上课不敢盯着语文老师看。前排的学生报告,老师的肚子已经由上衣的第二个扣子长到了第一个。我怕看长了,难免把他的一些部位想象成“白云猪手”之类不敬的东西。
剩下可做的,只是给难兄难弟讲讲自己吃过的好东西,他们一个个大张着嘴,仿佛要把我的话吞进肚里,一位没留心,馋涎坠到地,长长的液丝在半空断了,很有弹性的一缩,再缩回嘴里。
“真那么馋肉?”徐盼忽然转过身来,问我。
“嗯。”“好,我请你一回。来不来?”
“地点?”
“我家。”
“时间?”
“今天中午。”
“人物?”
“你,我。父母都出差了,他们平时很少在家。来不来?”
“当然。”我有点奇怪,她今天怎么有这种雅兴,以前她没这种毛病呀?
楼不高,四层,看上去活很细,砖是砖,缝是缝。一楼的住户就是窗户前兜出两米见方的一块地皮,种上些牵牛花,常春藤,大叶丝瓜,或是大耳朵豆角之类能爬高的植物,蓝汪汪的牵牛花伴着一串串淡紫的豆角花,开得挺热闹,只是小孩踮起脚伸手够得着的地方,就剩绿绿的叶子了,藤蔓的触角高高低低像潮一样涨去,有的侵上了三楼的阳台。远看去层层叠叠,象王维用披麻问斧法皴出的春天很深很静的感觉。
她家在二楼,三室一厅,很干净,干净得让你放不下脚去。看来佼佼者易污也不是总有道理。
“踩了?”我抬一下大拖鞋。
“踩吧。”
踩在晃得出人影的地板上,怪刺眼的大鞋印。
徐盼理也不理,说:“我换一下衣服,你先到大屋坐坐。”
她家的沙发样子很好,可没我的老转椅坐着舒服,现在沙发讲究不用弹簧,里面塞着海绵,棕垫和其它莫名其妙的东西,象古代中国人心中的女人的肚子。
我问反锁进另一间屋子里的她:“你家就你一个孩子?”
“嗯,没福气。爸爸说太麻烦,妈妈说太拖人,就只要了我一个。”
“你父母的观念倒现代得很。听说现在法国人口逐渐减少,只是因为法国女人怕生了孩子坏了身型,腰粗的男人两只大手合不拢了。不过,这很有福气。”
“怎么有福气?”
想起我上铺那位学理的“疯女人”同志给我讲的故事:在小朋友的恳请下,他老先生唱着“易水寒”星期六下午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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