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乃是大明的都城,自是第一繁华形胜之地,即便是江南苏杭、陪都金陵亦有所不及。
就见街道两旁朱楼画阁、绣门珠户,大道上则是雕车陈列、骏马争驰,茶肆酒楼中,尽是华服洁履;高柜巨铺中,具是稀世珍奇之物。
潮生没能赶上北京城盛大的菊花宴,倒先进朝面见圣驾。
皇上正式发谕旨,提由前苏杭织造次子程潮生接掌苏杭织造,另外皇上还册封殊荣封程潮生袭爵一等子爵。
棒夜,潮生受邀至西海子。几位朝中大臣与较有交游的名士要替几位织造接风洗尘,但更重要的是,为他这位新科子爵锦上添花一番。潮生私心并不想参加这种游宴,只是碍于人情,不能说不到便不到。
今晚出席列位的大臣中,并没有陆培元,潮生松了口气。他还没想到应付那老狐狸的法子,晚点打照面也是好的。侍郎是正二品大员,子爵虽为虚衔,但在品级上却为一品,潮生着实不认为陆培元有啥好耿耿于怀的。
脑海突然闪过云瑛那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潮生不由揣想是怎么样的爹娘养得出这样的姑娘。
潮生理了理衣容,复往西海行去。
这就是宦海,由不得你说拒绝便拒绝。
***
京城四杰中的中书舍人孙尚仁高举玉荦,向潮生道贺:
“咱们首先祝贺程织造蒙皇上器重这以织造之身受封子爵虽非空前,却也是屈指可数。为此,怎能不为程兄敬一杯呢!”
四杰中的文渊阁行走文毓平取笑道:
“还说程织造呢,该改称为程爵爷啦!”
潮生瞧众人都将矛头兜在自个儿身上,连忙抱拳谦道:
“子湘不才,今日所受荣衔只是得自父荫,众位休莫再对子湘取笑。”
一直没出声的翰林院总编修陆风恒温和笑道:
“程爵爷又何必谦虚,若非有过人之处,岂会蒙圣上眷顾有加呢?”
潮生目光扫向陆风恒,察觉他听似赞扬的话语中,别有另一番意合。他这番话语是褒抑或是贬?他凝神思考。这位是近来朝中新锐吗?记得去年还没这人的。潮生更不解的是,他看着自己的眼光,让人如坐针毡。
吏部尚书李军见潮生谦冲自牧,年纪轻轻便担负重位仍能不骄不倨,甚是难得,遂真心称赞:
“程老弟就别再谦虚了,否则,岂不直指皇上识人不明。”
潮生闻言,一惊。万一有人曲解自己的意思,不知会带来多少麻烦,真所谓“伴君如伴虎”!
潮生忙朝李军抱拳道谢:
“多谢大人提点,否则子湘还不知道自己失言妄语啦!”
孙尚仁瞧程潮生直与大伙谦让推辞,便转个话头,揶揄笑道:
“今日难得众多大臣都在席宴上,怎么能不趁此良机为尚书大人贺喜呢。”
大伙一听都乐了。尚书李军以花甲之龄,竟娶得扬州第一美人为妾,此事不仅轰动京城,更是羡煞人矣,孙尚仁岂会放过这么个话题。
文毓平抚掌叫好:
“这等佳话,岂能无诗为贺。”
金陵织造杨成也怂恿道:
“文行走所言极是,这般大好诗材,不做太过可惜,咱们可不能轻易放过李老!”
文毓平微微一笑。
“有美乃是殿试皇上钦点的状元郎,有这么一位个中好手在此,自是由他来为咱们大笔一挥啦!”
有美乃是陆风恒表字。朝臣、名士之间不是称表字,便是以官衔称谓,直呼人名是为不敬。
文毓平此语一出,早有解意识情的歌姬传唤僮仆磨墨铺纸。
陆风恒向众人打了个揖,谦逊笑道:
“子师,你忘记这席座间还有一位江东才子吗?我怎好做地头蛇强出头呢?”
文毓平经陆风恒一说,不禁往自己额头轻拍。
“你瞧我,真是叫程爵爷见笑了!谁不知程织造乃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若非有美提醒,定让程爵爷暗中偷笑咱们不懂待客之道。”
潮生哈哈一笑。
“哪儿的话,子湘就这点微末本领,多仗其他好友不见笑,这才吹捧出来个虚名,文行走这么说,倒叫在下汗颜啦!”
吏部尚书开口圆场:
“你俩都别闹虚文啦!子师所言极是,有美的诗在京城中堪称一绝,而素闻子湘翎毛丹青为众人趋之若骛的墨宝,这么着,我提个意见,你们倒说说可好不好?”
孙尚仁心直口快,好奇追问:
“李老快别吊胃口啦!明说便是。”
李军捻美髯,呵呵笑道:
“有美赋诗,子湘行文,可不是两全其美呢!”
“李老当面挑衅,我又岂会错失良机。”陆风恒扬眉,朗声笑言。
陆风恒笑着走向桌案,思索片刻,提笔便写,顷刻完成。
“接下来便由程爵爷来为咱们大笔一挥。”陆风恒对潮生扬声。
陆风恒只将诗句予潮生一人观,潮生一瞧,不由闷笑。这陆风恒真不负状元郎的名号!潮生沾墨使笔锋顿时膨满,大毫挥舞,运笔如行云流水。
“好!”潮生喝声好,恰写完最后一笔。
文毓平顾不得墨迹未干,抢到手中,先睹为快的览观。没多久,文毓平爆发一阵朗笑。
“写得好!真不愧是名动京城的状元郎。李老,你听听这两句: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可都是你李家的佳话啊!”众人一听,俱是哈哈大笑。潮生见陆风恒赋诗遣字麻利,一时技痒,直指陆风恒笑道:
“陆编修所言实在太毒,全不知李尚书‘愁似鳏鱼知夜永,獭同蝴蝶为春忙’之苦啊!”潮生随口一出,便已和韵章成,孙尚仁不禁折服。
“原来,江东才子的美称果真名不虚传!”
李军呵呵笑道:
“诗虽吟贺得好,却不好唱,不免冷落翠袖红巾啦!”
“这有什么问题呢?子湘素以词闻名,怎能不趁今日作几首以酬李老。”刑部郎官刘冀替李军解疑。
众歌姬巴不得在名士前一逞歌技,忙命乐宫接管调琴。孙尚仁笑道:
“今日以李老为尊,所以由李老先点曲。”
文毓平抢白:
“自然是点这一曲‘桃李嫁东风一丛花令’。”
此语一出,不仅在座朝臣、名士哈哈大笑,就连一旁歌姬也不禁掩口。
“原该如此!还是子师转得快,李老临老人花丛,非此曲不能传神。”说这话的乃是礼部詹事府主事,亦是名列京城四杰之一的唐显之。
陆风恒击节道:
“好,就。伤春怀远几时穷。这一曲最为贴切。”
文毓平笑道:
“有美选曲选得好,也得有人唱得好,而这一曲非由曼娘来唱不可。”
曼娘名为王曼容,乃是万历年间的京城名妓,素来士人皆称她曼娘。
曼娘盈盈向前。
“曼娘偶感风寒,恐有辱诸位清听,曼娘这便荐人自代如何?”
文毓平不禁面露失望,叹道:
“这可有谁能代替曼娘?”
曼娘微笑欠身。
“是我身边新来的小姑娘,名唤斌儿。新近学得其词,雏凤声清,自当能邀赏于众位大人。”
“当真?”
曼娘笑着斟满一杯酒。
“若大人听了仍有微词,曼娘愿当筵领罚。”
文毓平哈哈一笑。
“好,若真不逊曼娘,这杯便由我来喝。”
曼娘引一位小拌姬出来,众人直盯着她瞧,就见这小姬女只盈盈十三、四年纪,容颜之美,让人不由惊艳;未施脂粉的秀脸,只堪以明艳无俦形容。
这小姬女端凝沉静的侧身立在曼娘身后。
“斌儿,你放胆唱便成,那酒总要敬了文大人才是。”曼娘笑着交代。
斌儿一启唇,顿时满座宾客鸦雀无声,一曲“一丛花令”字字入耳:
“伤春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恁牵丝乱,更南陌,飞絮蒙蒙。
“归期渐远,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桥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新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
一曲既终,良久,众人才自袅袅清音中清醒。李军率先喝采,孙尚仁举杯便去灌文毓平。
“这一杯是逃不了,子师,你就快喝吧。”
文毓平痛快的仰头,一饮而尽,转而命人看赏予那位小拌姬。
那名唤斌儿的歌姬并没有兴高采烈的上前接受赏赐,只是又退回曼娘身后,不发一语。
众人再望向那小拌姬,直觉得她貌美不可方物。数年后,为三海增色定是此妹,虽现下她年岁尚稚,但已是绝美佳人胚子是不容置疑!
***
席前还正热闹着,潮生因不擅饮,有些头昏,便走到廊外舒散一下酒气。
“水云榭”立于中海,以水云奇景闻名,此亭因为云霞倒映,如立湖水云雾间而得名。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太液秋风”石碑就立于亭中。
天上繁星皓月,湖水潋滟波光,清风拂来,酒后的燥热便得以消退几分。逃席而出,潮生独自享受西海风光,不自禁心中怡然。
潮生忆起清明时节,阖家同游太湖,当时正值烟雨迷蒙季节,身畔还回荡着芊茴的轻颦浅笑,而今,却人事俱非!潮生本因良辰美景而愉悦的心,转复怅惘。
“程爵爷。”一清冷的声音惊动了他。
潮生回首端视来者。原来是翰林院编修陆风恒。
潮生朝他微笑颔首。
“陆编修,你也出来透气儿?”
陆风恒面对着水中月,只觉那邻邻流波,使月色如皎的光华恍若虚幻,陆风恒状似随意的笑语:
“是啊,里头闷得紧,哪及得上外头夜凉如水的舒适。
“程爵爷年纪虽轻,却深受朝廷仰仗,官拜织造,封一等子爵,另又为江南名士,文才斐然;兼之有宋玉俊容,玉树临风之姿,岂不为许多姑娘芳心暗许的意中人。”
陆风恒说来如话家常,但潮生不禁存疑:这不太对劲,他似乎话中有话?
潮生连忙抱拳摇首。
“陆兄谬赞了。若论文才,有谁比得过当今的状元郎呢!子湘不才,不敢当陆兄这般溢美之词,再说,程某已有妻眷,与风花雪月再没干系。”
陆风恒转而笑问:
“倒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这般幸运?”
潮生听这陆风恒言语句句都是在吹捧自己,可是,他却感不到一丝阿谀奉承的味道,有的倒是几分刺探!
潮生虽怀疑陆风恒动机,皮相上仍是维持一派的儒雅气度。
“陆兄这话可说错了,拙前乃是京城名门闺秀,说到底,还是小弟幸运才得以雀屏中选。”
“瞧爵爷所言,尊夫人是哪家的大小姐?”
“拙荆乃是京城陆侍郎的三千金。”
陆风恒沉吟好半晌,才开口道:
“咦?这陆三小姐本不是许婚予前程织造长公子吗?若在下没有弄错,程爵爷好像是行二吧。”
潮生眯起俊眸斜睨陆风恒。这家伙连大哥的事都一清二楚,那又何必装假呢?他到底是谁?
面对潮生森寒迫人的逼视,陆风恒犹是神色自若。光凭此点,潮生就能评断,这陆风恒定非常人!
“拙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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