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寺

   黄昏头动脚四更头到

    一觉未醒雄鸡啼

    ”

    哼着哼着，一张六尺长、四尺宽的蒲席，就在她身子底下铺开了。

    六

    镇子在河的南面，来来往往的人多了，来福便在离莲花寺不远的地方歇条船，来回渡人。

    来福长得矮小，年轻时出去混了几年，一事无成，连媳妇也没谈上。三十大几的人，平日里守着岸边孤零零的小屋，不大与人说话。有时了然起得早，望着坐在船上的来福，就觉得他有些可怜。

    有人过来，喊一声：“过河哩！”

    来福赶紧把船靠过去，说：“过河么？站好。”

    埋着头，一下一下撑着，船慢慢地拢到对岸。

    了明帮张嫂母女俩挑蒲席到镇上卖，三个人一身新，说说笑笑就到了河边。

    了明扯开嗓子：“来福，来福！”

    张嫂也喊：“来福！”

    来福一声不响地从屋里出来，看张嫂一眼，跳上船，一撑，船就荡到河心。

    水清清的，映着碎碎的天空。来福一边撑船，一边点着水里的云朵逗丫头：“那是猪，那是羊。”

    “那是什么？”

    “妈妈做的花衣裳。”

    船头的两个人也说着话：

    “两头猪大了，你过一天帮我出圈。”

    “留一头吧，年关杀了吃。”

    “你就能吃！”

    了明笑了起来，靠在蒲席上，一双脚翘得老高，不停地晃。

    来福扫了一眼了明脚上的新鞋子，不说话。

    七

    张嫂到寺里拿了明的衣服，时间一长，与了然也熟了。有时院子里撞见，了然总是先红了脸，低头打个稽首。张嫂看着他白净瘦削的脸，就想：“一个师傅教出来，咋不同？”

    田里麦子长得筷子高了。了明和张嫂在地里滚碾子。油油的麦子贴到地上象张毛毯。

    张嫂说：“你师兄咋不爱说话呢？”

    “性子秀吧。”

    “你师兄咋那样白呢？”

    “生来的吧。”

    “你师兄咋不笑呢？”

    了明停下手，望望张嫂，使劲往巴掌里吐口口水，瓮声瓮气回一句：“不晓得。”

    张嫂一低头，不再问，两个人就都有点忸怩。

    到了冬天，了然的脸就更白、更瘦。整天捧着本经书埋头念。有时站在河边，捻着佛珠，看着清清的水，落了叶的柳枝，看着看着就呆呆地出了神。

    张嫂捧着盆衣服出来，老远看到他，顿了顿，捋捋耳边的几缕头发，不声不响地走过来，蹲下身，卷起两道袖子，露出两截白生生的手臂，在石板上摊了衣服，一下一下地捶着“梆梆梆”的声音顺着河水传出很远。

    “看啥呢？”

    了然似乎没听见，看着河面上湿漉漉的水气，捻珠的手停了下来。

    张嫂觉得脸上有些烧，手也快了：“你咋就做了和尚呢？”

    了然看看张嫂，眼里尽是两截白生生的膀子在动，赶紧低了头，盯着脚尖，不吱声。

    张嫂洗好衣服，汰净，拧干，夹起盆，看着了然瘦瘦的脸，叹一声：“怎么这么瘦呢？”

    了然抬了头，看着张嫂渗了层细汗的鼻尖，笑一笑：“天生的。”

    张嫂的眼中就闪过一丝疼惜：“了明真是，也不让你吃好点。”

    “不怪他，天生的。”了然又捻动拂珠，眼光落在张嫂被河水冻得红红的手上，心里就有点慌。

    八

    冬天，村子里闲下来，稻子早已晒干，扬净，进了仓，麦子种下去，出得老高。家家屋檐下都挂出几块腊肉，一阵阵香。

    雪落下来，孩子就开始数日子。大人也不停地忙，掸尘，做鞋，裁衣，买年货，没个闲。

    腊月头上，了然的房里就不断人，挟几张红纸，一脸笑地走进来，都是求春联的。

    “大师傅，给我写副，要喜气。”

    了然拿起笔，蘸蘸墨，就写：

    “福如东海长流水

    寿比南山不老松”

    或者：

    “爆竹除旧岁

    瑞雪兆丰年”

    轮到张嫂，却是：

    “寒梅雪中尽

    春风柳上归”

    写好了，有人不肯走，喊起来：“大师傅，你偏心呢！”

    了然望一眼说话的人，脸有点红，笔悬在半空。

    “她的咋写得这么黑？”

    了然笑了：“你那是枯笔。”

    张嫂看一眼了然，眼神怪怪的，拎着未干的对联赶紧往外走。又给人喊住：“张嫂，赶明儿给我剪个窗花。”

    张嫂回过头，见是来福，手里捧着张红纸，便笑起来：“啥样的？”

    来福看着张嫂的脸：“鸳鸯。”

    张嫂一手掩住嘴，笑出了声：“来福想媳妇啦！”

    大家一齐笑起来，来福脸也红了，盯着张嫂的眼睛：

    “想。”

    晚上，来福坐在船头出神地望着张嫂家窗口的灯光，听到了明从张嫂家出来，哼着小调一路去了。

    九

    腊月头里，了明就搭起了麒麟班子，吊嗓子，合锣鼓。了明照例拿个锣槌，边喝酒，边听其他人排，偶尔停下来，捡起锣“锵啷，锵啷，锵啷当锵”地来一阵。

    过年了。

    一大早，吃了饭，家家门口就立满了人。

    远远地，听得“通通”的炮仗声和“当当”的锣响，晓得麒麟来了，又一起往庙场跑。

    “来了么？谁家的？”

    “了明和来福的！”

    “一起来的？”

    “一起来的！”

    个个的眼光就亮起来，争着往前挤。

    场子里的麒麟头对头立好了，金身子晶亮晶亮，嘴张着，吐出血红的舌头。

    了明提面锣，笑嬉嬉的看着人堆里拉了丫头的张嫂，嘴里喊：“闪一点，闪一点，听得见的！”

    来福左手拎着面大铜锣，右手握着根杨木鼓槌，红绸子扎出个拳头大的槌头。他看看了明脚下崭新的鞋子，头昂得高高的，甩出一段：

    “锣鼓一提咚咚敲

    巾帼英雄听我表：

    谁个人代父从军女扮男？

    谁个人跨马把天门阵挑？

    谁个人江上擂鼓退金兵？

    谁个人劝夫征敌守寒窑？”

    “好！”人群一声喊，眼光都转到了明身上。了明早收了笑，吸足气：

    “锣鼓一提咚咚敲

    大哥大嫂听我表：

    花木兰代父从军女扮男；

    穆桂英跨马把天门阵挑；

    梁红玉江上擂鼓退金兵；

    王宝钏劝夫征敌守寒窑！”

    了明头上见了汗，来福也红了眼。场上一时静了下来，了然有节奏的木鱼声远远传出来。张嫂看看来福，又看看了明，一脸喝醉了酒的样子。

    十

    下晚了时候，了明喝完酒，走路就有点飘，怀里揣几个供果便往河边走。

    河边洗菜的张嫂见了明来了，低下头，依旧洗菜。

    了明下到河边，蹲下，盯着张嫂耸动的后背，竟似痴了。

    四周一片的静，鱼儿在水中吐个泡泡，打个花儿，河水就乱了。

    风吹过来，张嫂掠掠额前的头发，忍不住道：“咋不说话呢？”

    了明欠欠屁股，活动下酸麻的双腿：“看呢。”

    “看啥呢？”

    了明不回答“嗬嗬”地傻笑，一脸得意。

    张嫂回头瞪一眼：“看啥呢？”

    “看，你样子好看呢。”

    “赢了你就张狂。”张嫂的脸忽然就不大自然，起身，甩甩菜篮里的水，河面就溅起晶莹圆润的水珠。

    张嫂绕过了明往家里走，了明讪讪地跟着，看张嫂轻轻摆动的后腰，闷闷地问一句：“生气了？”

    张嫂不答话，步子却快了许多，回家挂好篮子，在腰围子上擦擦手，纳她的鞋底。了明也就在外间拖条凳子坐下来，抱起丫头，放在自己腿上，拿出供果，脸上扮出各种怪相，逗着丫头，丫头“咯咯”地笑着：“和尚叔叔坏！”

    了明望了望张嫂，说：“这丫头，给我做个女儿吧！”

    张嫂坐在床边，长长的线在鞋底上拖出“吱吱”声，脸就红了：“你是和尚，哪行？”

    了明脸上有些僵，呆了呆，半晌没出声，又低了头道：“我走了。”

    张嫂赶紧站起来，进到里屋，出来时，手上就多了几件叠得方正平整的衣衫：“你带着，省得我跑腿。”

    了明就接过来，看了，多是自己的，还有一件是师兄了然的，便把了然的抖开，几处破的都补好了，细细的针脚，服服贴贴，心里就有点异样：“啥时拿的？”

    “前天。”

    “我咋不晓得？”

    “你就晓得喝酒。”

    了明涨红的脸就越发亮了，讷讷地不出声，挟着衣服往回走，出了门，听见张嫂在里屋说：“咋就喜欢喝酒！”

    了明边走边就哼了起来：

    “栀子花开白了头

    听说姐姐把我丢

    要丢我来早些说

    临时说来我发愁。

    ”

    十一

    傍晚的太阳，把西山烧得通红。

    张嫂在屋里忙着晚饭，手脚就有点乱。丫头围着锅台转来转去，一会儿在桌上偷点做好的菜放进嘴里，不时吮一下手指。张嫂见了，就瞪眼：“丫头家，嘴馋。”

    丫头跳到一边，看着满桌的菜，忍不住笑道：“我去叫和尚叔叔。”

    说着话，一溜跑出门。张嫂想喊，刀却割破了手。

    十二

    上弦月升起来，映在水中，一悠一悠地晃荡。

    来福坐在船头的黑影里，象块长在船上的石头，两只眼睛始终没离张嫂家的窗口。黄黄的灯光远远的看过去有点晕。来福就觉得身上有点暖，要下到冰凉的水里浸一浸。

    月亮偏西，张嫂家的灯熄了，却没听见开门的声音。

    来福忽然觉得浑身突然冷了下来，手指不停地抖。

    十三

    了然大清早起来，看着河水和河面上的薄雾，又习惯地看看来福，人和船都不在。

    了然回过头来，只见一只空船，在远远的河心时飘浮着，孤零零的。

    了然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

    张嫂家的烟囱里轻轻升起一股青烟，飘得很高，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