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默默舔着心伤。
街上白雪飘落,一些炮纸半埋在雪里。武其安是个文人,文人多是感情丰富的情绪化,他失魂落魄,昏昏沉沉走着。
路送,是此生最后能见到四表妹的机会,不想也没有见到。
此后余生,妾有夫,君将有妇,又不是正经兄妹,四表妹也不是正经王妃,如何见,又怎能见?
冰滑的雪上,他跌跌撞撞走着,不知道去往哪里,都快记不起来自何方。掬一把雪花在手里,自己是不是和这雪花一样,无根而落,随意而安。
路边的门开了,一个人大步走出,不偏不倚撞中武其安。他力量很大,身子又坚硬如铁,武其安躲避不及,被撞得飞出去,再落下来,砸碎一地冰雪。
冰碴子,溅痛他的脸,武其安这才有些清醒。他是个性子温良的人,不声不响爬起来,并不打算怪撞的人,撞的人先开了口。
这是个黑铁塔似的汉子,络腮胡子,牛眼睛,一开口如炸雷:“年青人,青春年少,发的什么愁,苦的什么脸。要知道天下万物,聚也好,分也好,自有定数。你学孔孟的人,难道还知道这些!”
再劈面一句:“白念了书!”
当头一棒喝,惊醒迷梦中的人。武其安认真打量他,好似书上写的什么赤髯客,什么古游侠。这种天气,别人都裹着雪衣,夸张的出门揣着手炉,他是一片如铁似的黝黑胸膛露着,衣襟扯得两边分开,任雪花打在身上,还似没感觉。
他的右手上,包着一块布,不知道受的什么伤。左手上,拎着一把不起眼,黑不溜秋的刀。武其安肃然起敬,这似高山上来客,幽谷洞中人。
他施一礼:“兄长出言不俗,请问何方人士?”大汉见他客气,人也客气了,抱拳为礼:“公子见谅我这粗人说话,我见公子无精打彩,应该是失意人。要知道失意人,唯心药可救。一时大胆,胡言乱语,公子莫怪。”
武其安的眼睛都直了,急急追问:“何为心药?”大汉手中刀晃几晃:“此处不是说话处,公子与我,也算有缘。碎银子还有几两,今儿雪又大天又冷,如不嫌弃,买碗酒喝如何?”
无处可去,回家去又要强装笑脸对家人的武其安很是新奇,眸子一亮:“如此甚好,兄长请。”大汉大步在前,没有几步就甩下武其安,就停下来等他。他笔直的身子在雪里,不怕滑也不怕冻,好似标枪一般。
武其安心中激起不鸣,难道自己比人人都差?他抓起衣角在手上,小跑着追上。数天的吃睡不好,又多思多虑,脚步虚浮,到了酒店时,摔了好几个跟头,衣上的冰雪,更为狼狈。
武家穷下来,武其安也算是出身小康的公子哥儿,对形象外表十分注意。自己红着脸,讪讪不好意思,却发现别人都不在意。
小二手捧着大托盘,送菜的时候不忘吆喝:“老客来了,坐哪里?”大汉是个喜欢自作主张的人,张口就道:“楼上给个包间,我们兄弟初次见面,有话要说。”
“好咧,老客两位,楼上请!”
武其安忍不住笑,大汉感觉出来,大步“堂堂”往前走,问道:“你头一回来这里?”武其安羞愧一下,斯斯文文道:“是,家严并不许在外吃酒逗留。”
“酒解千愁,你们文人说可以钓诗,不会喝酒的,不是男人!不懂酒的,白活一遭!”大汉说什么话,都豪气万丈。
和这样的人同行,武其安内心里最隐蔽的地方,也被插上万年不灭的红烛,亮了起来。豪气,在他心中激荡,冲口道:“一醉方休!”
大汉哈哈一笑,和他来到楼上包间。菜一般,酒上得足。小二送酒菜上来,武其安吃惊的瞪大眼:“这怎么喝得完?”
半人多高的酒坛子,不是精致秀气的小坛子!
“不会喝,学着喝。有一回,第二回就不醉了!”大汉一挥手:“就醉,也没有头一回头疼。”他单手用力一提,那半人多高的坛子轻轻易易拎起来。武其安瞠目结舌,半天舌头伸不进去:“这这这这,这是什么力气?”
书呆子呆性发作,摇头晃脑吟道:“力拔泰山兮,”大汉打断他:“取酒碗来,酒还没喝,诗倒出来了!”
“这不是我的,说的是西楚霸王。”武其安嘿嘿一笑,见桌子上小二送的有酒碗,不是一个,而是几个叠在一处。
拿出两个来放开,还道:“兄长还有客人,酒碗倒有这许多。”大汉好笑:“全摆开,一下子倒上,等下子喝得痛快。自家兄弟谈话,小二倒酒,说话就不快意。”
武其安这下子彻底明白,原来这小酒馆里喝酒,是这样的一个规矩。他又要摇头晃脑:“果然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
阴暗,陈旧,酒味杂着霉味儿的小酒馆,武其安第一回来。他平时请客,至少也是个中等的地方。
银子不多,就少出来几回。家里虽然不好的多,可和学里穷学生比起来,已经是天上。
一大碗酒下肚后,火辣辣热腾腾地肚肠都烧起来,武其安打开话匣子:“我敬兄长一杯,只有高人唯风采,兄长,看你洒脱如此,敢是看破情关的?”
大汉一仰脖子,一碗酒就下肚。速度之快,惊得武其安总要起身对着他的嘴巴看,这是什么嗓子,有如饮牛一般。
三碗酒下去,大汉眼睛更亮,武其安头晕眼花,大汉手执筷子敲击碗边:“情关古来自难破,心病唯有心药医!”
“何为心药?”
大汉笑而不答,推一碗酒过来:“喝!”武其安嘻嘻而笑,舌头大起来:“我小弟我不能再喝了。”
“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
一问一答回得快,武其安不假思索的捧起来“咕咚,咕咚”学着大汉一气抽下肚。忽然豪气上涌,手中酒碗用力往地上一抛,大笑道:“痛快!”
他身子摇摇晃晃,一只手扶着桌面:“倒酒,难怪要这许多酒碗,敢情不够摔的!”脖子上,衣领子里,有什么东西流过。
“这是个什么,在我身上跑来跑去。”武其安醉眼惺忪,不顾仪表,蛮力一扯,衣襟拉开,手在自己胸膛上摸来摸去,笑逐颜开:“原来是酒,这酒,不往我嘴里来,怎么倒在了衣服里!”
他的下巴上,还流着刚才倾倒出来的酒液。
大汉越喝越稳,武其安又是一碗酒下肚,人实实在在是不行了,不用大汉多话,自己个儿说起来:“我的心病,就是再见她一眼,我只想问一问,她的心里,有没有过我。唉,我知道我不能比,我没有权势,我没有财富,可我有一颗心,”
双手把衣襟扯得更大,露出精赤雪白,一看就不是作苦力人的胸膛:“我心里,天天装着她,时时装着她,她怎么能,就这么把我抛弃。”
双手掩面,号啕大哭起来。
小酒馆里,没有人来问。外面,也是一样的乱蓬蓬。隔壁,是几个小娘在唱曲儿,几个大爷在调戏,到处是尖叫声,嘻嘻哈哈。
再隔壁,几个大汉在划拳:“五魁首啊,你一碗啊。”屋顶子没有掀起来,是足够结实。
大汉一碗又一碗的喝着,武其安哭声低下来,他才面色铁青,一字一句地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有如故人。不瞒你说,哥哥我平生爱打抱不平,因为哥哥我也有过你一样的伤心事。”
“真的?”武其安从手指缝里泪眼婆娑看他,迫切的想要知道的,是:“如何过来?”大汉仰面若有难捺之意,对着屋顶有了泪光,才沉重地道:“她负了我,她与我先定下心事,私下里也见过一面,算是互相有情。”
武其安迫不及待地道:“对对,我也是这样!”纪家里总算见过,也曾许诺与她:“我会对你好。”
大汉情感上来,自顾自说话不理他:“我为了她,也曾心里十分欢喜。我为了她,也曾一夜一夜的睡不着。我为了她。不想,”有了嘘唏声:“她家人嫌贫爱富也罢了,怎么她也这样!”
他拳头如斗大,在桌子上狠狠的捣着:“我恨,我心里恨呐!”
“对对,武其安只会说这一句了,满心眼里认为天下伤心人,唯自己和他。他说的话,自己全懂,自己说的话,他也应该全明白。
人生难得,唯一知音人。文人的劣根性发作,武其安更是陪着他落泪。大汉狠狠地道:”于是,我成了笑柄,遭人耻笑,不能安于家乡。我离家数年,回来看望父母,不想“他泣出声来:”这一对狗男女,竟然占我良屋子,欺负我父母年迈家中无人,气得我父母生生气死。兄弟,情之一字,要么不能两全,就是反目为仇!“
他须发怒张,有如天神。武其安却酒醒一半,惊异道:”啊?“大汉一把扯住他,一气说下去:”所幸,我在外学得异术,今晚,就是我报仇的时候。兄弟,你心中既然有恨,你可敢陪着为兄去出气?“
锵铿话语,把武其安打得蒙而又蒙。他从小受礼仪教导,关键时候浮上心头。大汉也不勉强,重重把他一放。
他抓人时有如火铲烙人,松人时快要把人甩出去。
武其安勉强稳住身子,头又晕起来。对着这怒发冲冠的大汉,他心中惭愧,好歹这是一个奇人异客,他有胆量相邀,自己竟然没有胆量相陪!
把桌子一拍:”好,我陪你去!“再咧嘴苦了脸,手拍痛了。
天是下午,风雪肆虐,离黄昏不远。两个人且喝且说,说了又喝,一直到天黑下来。大汉起身来算酒账,一摸腰包,只有一两多碎银子,酒钱还差。
自古英雄不拘小节,大汉道:”兄弟,有银子借些来,哥哥明天还你!“武其安对他又敬又佩:”说哪里话,我有我有。“
袖子里掏啊掏,一发急躁,里面的东西一起带了出来。荷包,帕子,碎银子乱飞,来收钱的小二去捡,还有一张纸,飘飘出来,武其安红了脸,跟在后面就追,步子一动,就摔倒在地。
手指尖动着,离这纸张只有几指远,却竭尽全力够不到。
一双粗布鞋走过来,这不拘小节的英雄过来,拿在手上就笑了,还给武其安:”难怪你为她心伤,是个美人儿。“
上面流眸华美,五官秀气,是武其安为解忧愁,自己画的一张纪沉鱼小像。
喝多了的武其安总算爬起来,脸红得像块大红布,接过画像小心叠起,郑重放在袖中,低着头很是难为情。
”走了!“肩膀拍了一下,大汉带他出门,小二找回来的银子,后面的醉猫哪里能接,大汉一笑接过,雇了一辆车,和武其安坐上。
武其安醉得人事不醒,上车就睡。直到大汉拍醒他,迷茫睁大眼睛:”这是哪里?“风很冷,雪很大,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自己站的地方,是一处宅院的后门口儿。
大汉在他身边,很是严肃很是认真的道:”我和你有缘,今晚诸事不瞒你,我是异术中人,你先发誓,不会泄露天机!“
武其安发过誓,见大汉喃喃低语,手在两个人身上乱舞乱点,最后低喝一声:”来!“手指缝间,竟然燃起火光。
”啊啊,这!“武其安吓得退两步,又急忙拿衣角来扑:”着火了!疼不疼?“大汉手一晃,火光消失不见,他吁了一口气:”好了,这隐身术,可以让别人看不到我们!“
武其安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隐身术!在自己身上摸摸,人还在啊。
”当当“大汉伸手敲门,一个家人开了门,伸头左看右看:”怪事,谁乱敲门!“他堵在门内的,把门刚关上,又听到门上重重一声,是有人在砸门。
他大怒出来,一下子冲出去多远:”谁!天冷折腾什么!“大汉一扯武其安,不慌不忙的进了门。
家人对着脚下一看,一步跳进门内,用力关上门,嘴里哆嗦着:”鬼打墙,有脚印没有人!快来人呀!“
大汉对武其安一笑,意思是如何。武其安低声道:”你居然没有脚印。“大汉又一笑,似乎在说我是异术中人。
几个上夜的人冲出来,听这个家人指手划脚的说了一通,人人笑话他:”是你自己的脚印。“没有人去理他。
大汉和武其安从他们旁边过,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到。武其安这一次佩服的,可以五体投地。他不再多话,酒也被吹醒不少,只等着看大汉如何行事。
见他往二门里去,所到之处,手一指门就开。一直来到上房外,武其安一把拖住他:”兄长不可,圣人说,非礼勿动,这别人的内宅内室,如何不告而进?“
大汉啼笑皆非:”兄弟,情关要破,唯有心药!“手一推,房门开了,把武其安拖进来,关上门,一直拖着这个不情愿,非礼不言不说不吃不喝的家伙到别人床前。
武其安闭上眼睛不看,闭得晚了,也看到床上是上好锦帐,里面交头并颈睡着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胖子,还有一个俏丽少妇。
这,就是大汉难过的情关!
别人睡姿不雅,看了不对,可是不看,又怕欣赏不到。武其安在心里对孔子孟子一切子祷告一遍,眯出一条眼缝来。
见大汉又像在门外一样,指手划脚作法,最后指间亮出火,对着床前再一指,低喝道:”开!“
床上的人睁开眼睛,”啊“地尖叫起来。
一把钢刀抵住胖子的脖子,大汉充满仇恨的道:”你占我妻子,欺我家人,今天如何能容你!“刀稍一用力,一个脑袋抹了下来。
武其安心胆俱碎,腿一软坐到地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外逃去,心里只有一句话,杀人了,怎么办?
手才摸到门外,外面火把人声过来,有人隔窗问:”出了什么事?“武其安手忙脚乱,又往房里面爬。
房里有个女人回答:”没什么,做了噩梦。“武其安一听不对,难道自己看错了。她竟然回答是十分平静。
手扒脚蹬再回房里,又差一点儿晕过去。床上,不住滴下血来。那个女子并不是害怕,而是痴痴的看着大汉。大汉眼中有伤感,有难过,还有浓浓的情恋。
两个人如胶似漆对望着。
对这一幕,勾起伤心人武其安的一腔心事。他忘了杀人,忘了害怕,一个人抽抽泣泣哭起来。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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