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地听着他们每一句说辞的乔越这才开口沉声道:“诸位可还有什么话要说?若是没有,那便来听乔某说两句,听了乔某的话后,诸位若仍执意要回京,乔某绝不强留。”
众医官目光齐聚在乔越身上,安静地等着他说话,他们面上冷漠的表情似在嘲讽他绝不会说得出什么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留下的话来。
谁都不是傻子,明知不可能还白白丢掉自己的性命。
“敢问诸位,假若诸位的家诸位的父母妻儿都在这长宁县中,诸位可还会像此刻一样,急着回京?”乔越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也不带一丝指责。
可正是他这一不带任何指责的话,像锋利的石子,打到那些“有理”的医官们心上,令他们皆是一怔,一时间竟是回答不上来。
无人应声,只听乔越默了默后又道:“仍假若诸位的父母妻儿都在这长宁县中,明知疫病是不治之症,诸位可还会希望朝廷伸出援助之手救一救这长宁县?”
仍旧无人回答,唯有寂静。
乔越也依旧是平和的语气:“又敢问诸位可知自己每月的俸禄从何而来?无不是由百姓的赋税而来。京中生活固然安宁,然若人人都图一份安宁,那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将士又当从何而来?假若姜国上下无一人愿意在国家在百姓危难时挺身而出,国何在?家又何在?”
“古语有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道的便是人之勇气与无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才知究竟可不可为,倘若当年的太祖皇帝没有这一勇气,便不会有姜国,今日便不会有我等。”
“诸位医术是姜国医者之中的佼佼者,医者仁心,诸位修习医术的初衷想必皆是怀一颗悬壶济世之善心,如今正是需要诸位之时,姜国医术落后,举国皆知,不求诸位能祛除疫病,但求诸位能秉习医初衷,尽诸位之所能,救治所有有求于诸位的百姓。”
“而今长宁县的百姓需要的不是圣上,不是将士,而是诸位,唯有诸位才能让他们安心。”
“人生于世,不会有人不畏惧死亡,乔某与诸位一般,畏惧着如修罗般的疫病,但乔某不会退亦不会逃,疫病一日不治,乔某便一日不离,假若乔某不幸染病而亡,乔某之后也会再有朝臣前来。”
“不到最后一刻,朝廷不会放弃长宁县,所以,乔某也在此恳请愿意留下的诸位,万莫舍弃这些可怜百姓。”乔越说完,朝面前众医官深深躬下了身。
只见他将双手交叠放低至与双膝平齐之地,将背躬到额头贴到他手背的深度。
他坐在轮椅上无法跪下身,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磕头的姿势!
就算他而今是个势去的残废王爷,可他曾经却是威名赫赫铮铮铁骨的征西大将军,他的傲骨定仍在,可他此时却是朝他们这些小小医官躬身磕头!
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拜托了。”不再是平和的语气,而是沉重的,诚挚的。
乔越这一磕头,久久才抬起。
因为他心有不安,害怕自己抬头之时眼前一位医官都没有留下。
至少能留下三五人,能帮一帮这些可怜的百姓,也是好的。
然当他抬起头时,方才对他只有愤怒与怨恨的众医官竟不约而同朝他跪下身,双手交叠于眼前,躬身将额头磕在手背上,皆是毅然道:“下官愿意留下!”
没有一人离开。
他们的眼里甚至含着泪。
医者仁心,他们怎能忘了自己为何而习医!
他们都是为了让姜国越来越好!
齐整的声音,毅然的语气,令乔越震惊。
因为他从不敢想他们全都留下,毕竟有昌国火烧疫病之城一事在前,道是他们心里没有恐惧是自欺欺人,道是人心没有自私也更是假的。
但此刻,他们谁人都没有离开。
此时此刻,便是乔越自己眼里,都含着热泪。
薛清婉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从方才这些医官们指责乔越开始到此刻,她的眼睛都钉在乔越身上,从一副饶有兴致看热闹的嘲讽模样到一瞬不瞬的移不开眼。
她似乎又看到了她从未见过的他的另一面。
*
温含玉这厢已经跟着方才那个妇人到了她家里来。
温含玉的“跟”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在她的脚步跟上妇人的时候她没有丝毫放慢,反是走到了妇人身侧和她并排而走。
妇人见着她时不免诧异,而后在认出她是方才站在乔越身旁的姑娘,热情地将她请到他们家里坐一坐。
温含玉没有拒绝。
妇人所谓的家,其实就是一间屋子,没有院子,没有耳房,也没有旁屋,就只一间屋而已,在长宁县城内最边沿的地方,那儿家家户户都是类似这样的一间屋。
虽然只是一间屋,但并不算窄,而且屋子里外是新刷不久的泥,门窗上的漆也颇新,显然也是才刷了未多久,除了那些件桌凳箱柜家什及锅碗瓢盆是老旧的之外,整间屋子都是挺新的。
见温含玉打量自己的家,妇人不由笑着道:“屋子是我丈夫给我们娘仨新盖的,小是小了些,但好歹也是我们自己的家,再也不用去赁别人的屋来住了。”
日子虽穷,但这是一家开心的人家。
曾经过得开心的人家。
温含玉看一眼妇人,看她面上那牵强的笑,淡淡道:“笑不出就别笑了,我不强迫你笑。”
妇人怔了怔,此时倒是真的浅浅笑了一笑,道:“姑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儿。”
“阿娘,我饿……”大宝儿见自己阿娘只顾着和这个大姐姐说话,不由扯着她的衣袖晃了晃,提醒她给自己下面条吃的事。
“好好,阿娘这就和面给你擀面条。”妇人温柔地揉揉大宝儿的脑袋,而后找来衣服要将怀里的小宝儿背到背上,以免待会儿他哭闹时她顾不上。
只在她将小宝儿放到在床上铺平的衣服里时,温含玉走到她身旁,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把他背到背上,以免他待会儿哭闹。”妇人解释道。
“你把他放床上吧。”温含玉又道,“我帮你看着他。”
妇人震惊地看着温含玉,本就哭肿了的眼睛此刻又红了起来,只听她微微哽咽问道:“姑娘……不害怕他吗?”
“怕什么?”温含玉倏地拧眉,她还能怕了一个看起来六个月都没有的小娃娃?
“当然是怕他身上的病传染给姑娘……”
“我要是怕,我还会跟你来你家?”温含玉不是乔越,她说话从不会拐弯抹角,更不会委婉。
说着,她忽然觉得自己饿了,不由又对眼眶红红又要掉泪的妇人道:“我饿了,你要是擀面条的话,给我也来一碗。”
妇人用力点点头,“成,只要姑娘不嫌弃。”
当妇人转身时,只听温含玉又道:“不用给我放什么肉粒,我不吃。”
这个家看起来穷得很,有肉的话还是给这个小不点儿吃好了,她温含玉不缺肉吃。
妇人眼眶里的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因为她知道,温含玉不是不吃肉,是特意不吃的而已,只为留给大宝儿。
娃他爹走后,就再没有人这么为他们娘仨想过了。
妇人和面时,温含玉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看着睡在床上像棵小豆芽似的小宝儿。
温含玉从前虽一直有拿不计其数的活人或死人来做实验,但她实验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成人,最小的也不过是十二岁而已,她还从来没有拿像这么丁点大的孩子来做过实验。
准确来说,这还是她第二次见到这种小不点娃儿,第一次是帮德妃接生那一次。
不过她见到的德妃的孩子是刚从娘胎出来,血淋淋还皱巴巴的,她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更莫论会觉得好玩儿。
眼前这个小不点儿就不一样,微黄的头发毛茸茸的,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滑嫩嫩的小脸才比她的拳头大那么一丁点儿,尤其他这双像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让他看起来可爱极了。
小宝儿这会就睁着眼看着她,方才乔越将他还给妇人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睁着眼的,当时温含玉就盯着他瞅,然后才跟上妇人的。
温含玉看着小宝儿,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脸蛋,他红彤彤脸上的热烫温度传到她的指尖,令她当即沉下了脸,紧着并起手臂贴到他颈侧脉搏上,同时用另一只手将他裹在襁褓里的小手拿出来,轻捏上他的手腕。
脉象极其紊乱且微弱,呼吸更是急促。
小宝儿睁开眼不过一小会人儿又闭起了眼,因痛苦而又开始嘤嘤地哭。
温含玉紧拧眉心。
这孩子要是还不救治,再活不过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