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弟子犯下大错,早就被蒋听松逐出师门,又被夜来夫人追杀。前年除夕,黄、梅、季这最后三个天台弟子,已被夜来夫人斩草除根。这也就罢了。不过,天台七子之外,当时还有一人,才是顶尖高手,是他给了阿兄致命一击,他才是最大的罪人!吴掌门,你说这个人,该当何罪?”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氛极为紧张,互相猜疑着当年到底是谁,竟有能力杀死一代剑神。 “自是当诛。”吴剑知面色惨白,疾声道,“烟娘子,今日是两个孩子办喜事,你定要如此吗?有什么委屈,办完喜事再说。澹台树然是你的兄长,也是我的师弟,从前是我失察,将这冤案拖了这么久,将来定会还师弟一个公道!” “将来讨还公道?我可不信。”澹台烟然笑道,“我兄长冤死十九年,你洞庭一门从无一人过问。吴掌门只推说一个将来,焉知不会再拖十九年?趁着江南武林英豪皆在,还是早早说清楚的好。”
明知澹台烟然别有用意,毕竟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催问道:“究竟是谁?”
澹台烟然环顾四周,似是在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仍然问吴剑知:“吴掌门,你定要把凶手藏起来吗?”
吴剑知被她逼问得无法回答,只得摇头:“此间并没有谁藏起来了。烟娘子要找的人,怕是不在。” “他不在?我可不信。”澹台烟然笑道,“这个伪君子,躲了十九年不敢在人前露面,我不信他亲生儿子的婚礼,他也不出来。”
众人再度哗然,这明明说的是沈彬。便有人大声道:“澹台掌门差矣,洞庭医仙他不会来的。十九年前他就饮剑自尽了,就在你船下的这片浅滩上。” 澹台烟然冷笑道:“你们在座众人,恐怕谁也没有我了解沈彬是怎样一个伪君子。为了一卷经书,他竟忍心对我兄妹痛下杀手,怎么可能舍得自尽?我不信他死了。”
“你不信也无用。”镜湖曹止萍道,“沈彬之死,是我们这些人当年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便是真的?”澹台烟然呵呵一笑,并不跟她争执,却看着吴剑知道,“沈彬在不在这里,想必吴掌门最清楚。” 吴剑知不语,此情此景,他也想不出该如何收场了。然而沈彬万万不能出面,且不说勾结外人残害师弟的事如何了结,只要沈彬活着露面,就等于承认当年假自尽。三醉宫残存的一点体面,便再也无可挽回。 梅仙子看不过去,大声喝道:“澹台掌门,你别欺人太甚!你说是沈神医害死了你兄长,证据何在?” “我自己就是证据。”澹台烟然道。 “当年在场的其他人全都死光了,你侄女还是奶娃子。”梅仙子道,“所以是黑是白,全凭你一张嘴,这可不行!” 众人纷纷应和。沈彬在江湖上声名极好,座中宾客多有当年曾向他求医、受他恩惠的。要说沈彬谋害师弟,大家实在不愿意相信。相比之下,这个巫山掌门澹台烟然,说是新妇的姑姑,可是江湖老人们谁也不认识她。
曹止萍道:“你若真有如此深仇大恨,怎能隐忍这么多年?早不算账,晚不算账,十九年后你兄长都变成白骨了,你跑出来讨公道,难道不是别有用心?” 然而吴剑知一直沉默不语。 外人七嘴八舌,澹台烟然毫不惧怕,等他们嚷得差不多了,方道:“我说我自己就是证据,并不是要你们相信我的证词,而是说我自己也曾受沈彬毒害。”
她环顾四周,幽幽道:“当年兄长舍命救我,无奈我还是落入沈彬手中。他怕我说出他的罪孽,逼我服下大量再生符,令我失去了前半生所有记忆。你问我为什么十九年都不曾报仇,因为这十九年间,我连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向沈彬寻仇了。”
什么再生符?众人闻所未闻,再度议论纷纷。
“你们不信世间真有孟婆汤?听起来确实离奇,不过我失忆之事,我的师尊知道,我们巫山宗上上下下都知道。还有,庐山的楼荻飞楼大侠——我同他有些渊源,他也知道。周娘子——”她忽然唤周采薇,“你也知道的吧?”
周采薇默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离奇,却也残酷,众人听澹台烟然侃侃道来,竟无人敢质疑。
“你们说沈彬是医仙,一生救人无数,却闭口不提他也是药魔,是你们当中顶尖的使毒高手。再生符这种奇药,只有他的母亲陈若耶才配得出来。再生符的原料孟婆柳,也只生长在陈氏祖籍桐庐一带的水泽里。沈彬当年说了,再生符有解药,但他会将药方毁去,令我永世没有机会想起他来。他算计得不错,果然,十九年间,都没有人治得好我的失忆症,直到沈小郎中现身江湖。”澹台烟然看着沈瑄,笑得意味深长,“贤侄,你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众人争论半天,险些忘了今日的新郎官,此时又纷纷望向沈瑄,看他要说什么。
沈瑄颤声道:“所以,你说我配的那些解药无用,其实是骗我的?其实……你早就想起来了?”
“不错,你送我的药丸其实非常灵验。我只服下一枚,前尘往事皆如潮水般涌回,完全抵挡不住。”澹台烟然道,“就如同旦夕之间,将一辈子的生老病死、怨憎别离全都经历一遍,如利刃淬火。”
“利刃淬火,想必万分痛苦。”沈瑄喃喃道,“那么,澹台掌门安排我和蒋娘子的婚事,让舅舅遍邀亲朋,其实都是为了今天这一幕?”
澹台烟然道:“为了逼出沈彬,我不得不如此。”
听到这里,沈瑄便知再也无法挽回。他慢慢走上前来,道:“请问澹台掌门,倘若此时此地,家父就在你面前,你要如何?” “你说呢?”
沈瑄问道:“前辈是想让他偿命吗?”
澹台烟然笑而不语。
“前辈报仇索命,晚生不敢讨饶,只有以命相偿。”沈瑄定了定神,道,“可是澹台掌门,我的妻子蒋氏是令兄唯一的血脉。她身中奇毒,只能靠内功续命,这件事掌门是知道的。将来无论如何,还请掌门看在骨肉情分上,多看顾她几年。”
“那是自然。”澹台烟然点头。
“那么多谢掌门。”话音未落,沈瑄忽然抽出了洗凡剑,向澹台烟然刺去。澹台烟然用麈尾轻轻一拨,似毫不费力就把沈瑄的剑锋拨开了。
“瑄儿,不可!”吴剑知大声呵斥道,“你不是她的对手!” “吴剑知你闭嘴!”澹台烟然喝道,“等你能够动手,再来说话!”
两人登时缠斗在一起。 吴剑知急得满头冒汗:澹台烟然到底是怎么知道沈彬还活着的?无论如何,此时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出沈彬来抵命。他此时不知有多么恼恨这个师弟。大家吵了这许久,沈彬始终未曾现身。若沈彬主动现身伏罪,或者尚有机会挽回;若等着旁人把他揪出来,便是连沈瑄今日的努力,也全都付诸东流。
等了一会儿,吴剑知发现沈瑄未出全力,并不想打败澹台烟然。而澹台烟然这边很快就占了上风,杀得沈瑄只有招架之力。这样下去,沈瑄早晚要死在澹台烟然的麈尾下。沈瑄是想替他父亲赎罪。吴剑知觉得再也不能忍了,转身就想去找沈彬。然而转念一想,从今早起,他只顾忙,根本没见过沈彬的面,莫非昨晚被沈瑄撞破,沈彬已经不辞而别?正在焦头烂额之间,吴霜凑了过来,低声道:“阿耶莫急,澹台掌门好像留了一手。”
吴剑知看见女儿,头皮又是一麻:“你快回去看着蒋娘子,莫让她知道了!”
澹台烟然确实没有使出全力,她的麈尾挥舞如风,脚下的小船却纹丝不动,暗沉沉的水面上涟漪都不曾泛起。看到此处,吴剑知不觉宽慰,更觉恐惧。澹台烟然这是要用沈瑄的性命,把沈彬给逼出来。
水边两人斗了一炷香工夫,澹台烟然终于不耐烦了,猛一闪身,麈尾向沈瑄面门劈去。沈瑄眼前一花,被撂倒在地,转瞬被麈柄抵住了咽喉要害。
“澹台掌门!”吴剑知喝道。
座中宾客皆按捺不住了。“道姑住手!”梅仙子率先亮出了家伙。
澹台烟然的麈柄一抖:“谁敢过来?”
“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你报仇就报仇,欺负小辈算什么!”虽然是嚷嚷得厉害,然而投鼠忌器,众人也没谁真敢上前。
“沈彬!伪君子!”澹台烟然大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出来吗?”
尖锐的声音投向天空,又落回水面。众人均想,澹台烟然如此笃定,难道沈彬真的躲在三醉宫深处?然而水面空空如也,无人回应。
澹台烟然一横心,麈柄向沈瑄咽喉直插下去。沈瑄挣扎着想用洗凡剑格开,却发现手臂都抬不起来,只有喉头气息越来越紧。
哐当一声,横空飞来一柄银光湛湛的宝剑,将麈尾弹开,震得澹台烟然虎口一裂,迸出血珠子来。她满心惊讶,不敢相信有人能打落她的兵器,抬头只见一幅青裙飞展如鹤,竟是新妇杀了出来,掷出了清绝剑。
“不许动沈郎!”蒋灵骞抓起沈瑄落在地上的洗凡剑,不由分说指向澹台烟然。
澹台烟然诧道:“湘灵,你跟姑姑动手?”
蒋灵骞气冲冲喊道:“我不管!我只要沈郎!谁都不可以动他!”她也没有任何招式,直接用剑抵着澹台烟然的小船。那小船浮在水上,被她一捅,忽地往后漂了丈余。
“好,好,你不认我,还护着他?”澹台烟然呵斥道,“你好糊涂,这是杀父之仇!”
“不要再说了!”蒋灵骞的声音在抖,“不要再说了,我不听!”
当年那个身轻如燕、叱咤江湖的小妖女,似乎一瞬间回来了。她运起玉燕功,踩在月光下的水面上,宛如一只秋天的燕子。她追上小船,连连推了几下,将澹台烟然远远地推入湖心。她红着眼怒吼道:“你给我走,给我走!我是阿翁养大的!你管不了我!”
“你父亲和我,当年为了救你,连性命都不要,你竟如此忘恩负义!”澹台烟然站在船上进退不得,直气得倒仰,脱口而出,“就算你只在乎蒋家阿翁,须知蒋翁也是死在沈彬手上!”
蒋灵骞愣住了,不觉停下手中的剑,看看澹台烟然,又回头看看岸上的沈瑄。她原是以轻功立在水面上的,此时忽然脚底一软,整个人沉入水中。
沈瑄被澹台烟然的麈柄滞住气脉,始终无法运气冲开,心里焦急如焚。座中众人看着蒋灵骞大展轻功,以为神奇,只有他心里最清楚,动武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此时他猛然站起来,顾不得胸中气息逆转如刀绞,跌跌撞撞跑进水中。她昏倒在湖滩上,大半身子沉入水里。他把她从水中捞起,一直抱到岸边,就地跪下。她脸上的脂粉被湖水冲花了,显得有些滑稽,花钿也落了。他用袖子替她擦干脸,借着月光,看清了这张白玉似的面庞上,涌起了可怖的青紫色花纹。
是尸毒,夜来夫人种下的尸毒,被压制了一年,因为她贸然动武而卷土重来,不可抵挡。
“离离,离离!”他竭力想要唤醒她,哪怕片刻也好。
她果然睁开眼睛,看见是他,唇边绽出一个笑容。
“热……”她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了,明明她的手指、她的脸比秋日的湖水还要冷。他觉得怀中的身体越来越轻,如果魂魄也有分量,那她的魂魄大约已经飞了起来。不成,他心里呐喊着,不能这样,一定还有办法的。他扣着她的肩,想用内功把她身体里四处游走的尸毒压回去。大约澹台烟然刚才那一下触动了他的旧伤,他觉得呼吸都是痛的,喉头腥甜,然而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忍着剧痛,竭尽全力运起功,恨不能将自己的整个魂魄都灌入她的身体里。
她似乎动了一下,脸上在笑,过了一会儿竟然有了点力气,抬起手指轻轻点在他脸上,问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这……是不是真的……”
澹台烟然后悔了,打算上岸去救侄女,船却已经被推得很远。她俯身去拾竹竿,忽然发现船底涌上浪来。有人凿船!她还来不及反应,船已经翻了,她跌入湖中,旋即被一张渔网缠住了。
水中有人收紧了绳,拽着她直沉水底。
她水性不好,困在网中无法挣扎。此时夜色深沉,只有淡淡的月光透入水中,看不分明。暗算她的人似乎一直在等这一刻,他水性娴熟,不言不语,牵着渔网一直往水底深潜下去。
这个人即使只有背影,即使鹤发鸡皮,即使化为白骨,她也认得清清楚楚。
“懦夫!”她只骂了一句,立刻呛了水。
沈彬回过头来,透过激烈的水波,他的脸有些变形。他似乎狰狞地笑了笑,忽然牵着渔网的另一头游到一块湖石后面,又游回她面前,隔着一臂之遥,注视着她。
她看出来了,他好像在说话,嘴型似乎是——你不是要见我吗?
她用力挣了一下,发现渔网勒得很紧。沈彬还在笑,她忽然明白过来,他把她绑在了湖底一块石头上。完了。她心想,她要死在这里了,连尸体都浮不上去。而沈彬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澹台烟然内心暗叹。她凄婉地笑了一下,抽下头顶的发簪,递给他。她的长发立刻散开,水荇牵风一般漂舞。
那只是一根竹簪,因为年深日久而变了颜色,做工极简陋,像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她好像在说:“还给你。”
竹簪伤不了人,沈彬犹豫了一下,终于伸手去接。
刹那间,手腕被扣住了,他被狠狠拽了过去。下一刻他觉察到自己的脖子也被勒住了。隔着渔网,她十指紧扣,勒紧了他的咽喉。她的脸越来越近,逼视着他,疯狂而狰狞。他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吐着气泡,手脚拼命摆动想要浮上去,像一条砧板上的鱼。
不过片刻,他渐渐停了下来。她试着松开,他不再动弹,水流卷起他的僧袍。他像枯叶流进沟渠一般随水而去。夜色深沉,他很快就离开了她的视线。
澹台烟然呛了一大口水,水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儿,她连着又呛了几下,冷水从口鼻直灌入胸中。方才杀死沈彬,她已竭尽全力,此时连解开渔网的力气都没了。
身体渐渐往下沉,摊在柔软的湖沙上。就这样吧,仇也报了,他也死了。
似乎过了很久,忽然被人捉住。那人利落地割断渔网,飞快地把她带出水面,拖至远处岸边。
那是周采薇。她浑身湿透了,站在月光下冷眼看着大口吐水的巫山掌门,冷冷道:“楼师兄若在,怕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小师叔。”
沈瑄坐在湖边,背对众人。大家只道他在为蒋灵骞运功疗伤,关键时刻并不敢上前打扰,又不忍就这样散去,只能远远围观。过了良久,看那两人抱在一处,还是一动未动。吴剑知实在忍不住了,上前去问:“瑄儿,要不要舅舅帮帮你们?”
沈瑄没有应声,吴剑知心下骇然,伸手去扶他,不料轻轻一碰,他就仰倒在地。众人见此异状,连忙一拥而上,才发现他吐血了。
他还穿着新郎的吉服。吉服是浓郁的大红,因此他们没看出来,那件袍子的前襟已被鲜血浸透。血渗进沙里,又流淌到湖中,满满的洞庭湖水,看起来皆是刺目的红色。
而他怀中的新妇也滚到一旁,早已断绝了气息。
三天之后,沈瑄终于醒过来了,却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床边一张殷切注视的面孔——“瑛娘?” 他又看了看,真的是瑛娘!
瑛娘很是兴奋:“阿兄你可醒了,快,快起来!
沈瑄有些奇怪,然而他试了一下,发现自己真的能坐起来了,难道只是做了个梦?
瑛娘道:“你快一点吧,舅舅等你很久了!”
沈瑄发现她眼中泫然有泪,也来不及问询,急急跟她走到了三醉宫的正厅里。
正厅中空荡荡的,参加婚礼的宾客们已经散去了。吴剑知在掌门的座椅上正襟危坐,吴霜跪在下首,正在给他捶腿。
“醒了,”吴剑知抬起疲惫不堪的眼睛,“我还真担心自己等不到……”
“舅舅!”沈瑄惊呼道,他一眼就看出吴剑知生命垂危,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而已,“舅舅你怎么了?”
“没什么,人老了……”吴剑知微微笑道。
沈瑄忽然明白了,吴剑知的症状,分明是妄动真气、功力散尽所致。他在栖霞山被乐秀宁所伤,本来一年之内不可动武,但他却动了。沈瑄旧伤复发,为了救蒋灵骞而强行运气,导致大量吐血。昏死过去时,他觉得自己是没救了。然而吴剑知出手,散尽全身功力救了他,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舅舅……”沈瑄声音哽咽。
“本来就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死何足惜?你不要这样。”吴剑知叹了一声,又道,“洞庭弟子沈瑄听令:自即日起,接任本派掌门。”
沈瑄低着头,没有接话,却道:“舅舅,那些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全都知道?”
吴剑知徐徐道:“有些知道,有些……你父亲的事情,我一直都有所猜疑,只是没有证据。我受师门恩惠极深,不忍心责问先师唯一的儿子,更不能因此让本门蒙羞,所以一直隐忍不提,也不想让晚辈知道。只是让你父亲隐名埋姓,匿迹江湖。想不到我勉力敷衍十几年,终究纸包不住火,反而害了你们。瑄儿,将来你做掌门,切不可如我一般优柔寡断。”
沈瑄道:“舅舅,我没有资格做掌门。”
吴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武技已有大成,又是先师的孙儿。你不做掌门,谁来做呢?”
沈瑄猛烈摇头:“我的阿耶……”
吴剑知抚着他的头顶,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父亲走错了路,可他是他,你是你。舅舅花了力气救你,不是为了让你醒来后活在羞耻愧疚里。瑄儿,你也别太责怪你父亲,人这一生,善恶只在一念之间。譬如我这一辈子,虽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还是对不起我的三师弟。倘若不是我错怪他换书,他怎会白白送命?唉……”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那《江海不系舟》。沈醉一世英明,临终遗言却给儿孙们留下了这样一个祸根。
吴剑知道:“洞庭宗经此一折,我奋斗了半生,也未能改变,只好寄希望于你。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难过你也要挺下去。你那个洗凡剑是稀世珍宝,可惜落到湖里去了。舅舅再给你一把宝剑。”
沈瑄终于接了过来——那把洞庭宗的掌门佩剑,枯木龙吟。这是一柄重剑,捧在手里沉沉的。
他忽然道:“舅舅,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要拜舅舅为师。”
吴剑知看他终于同意,神情十分释然,笑道:“傻孩子,你现在功夫远远好过我,我怎做得你师父?”
“舅舅从前教过我很多,”沈瑄坚持道,“您总不肯收我为徒,是怕对不起我母亲。可是您现在,连掌门都叫我做……”
“你的母亲,”吴剑知沉思道,“我就这一个妹妹,却真是对她不起。瑄儿,你定要做我徒弟,便记着我当年对你说的话吧。”
沈瑄道:“师父说过,学了武技,就要有所担当,就要肯付出代价。徒儿谨尊师命!”
他跪在吴剑知面前,磕了三个头。再看时,吴剑知已经溘然长逝了,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一直沉默不语的吴霜,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偌大的三醉宫,只有沈瑄、吴霜和瑛娘几个人操办丧事。他们找了胡正勇帮忙,从湖底捞出了沈彬的尸体。于是吴剑知、沈彬和澹台树然,洞庭第二代三个师兄弟同日下葬,坟茔并在一处,皆位于烟霞主人下首,对着秋风瑟瑟的洞庭湖。至于乐子有的坟,据瑛娘讲,年中钱塘府有人带了乐秀宁的指令,将埋在葫芦湾的棺材起走了,也就罢了。
洗凡、清绝两把宝剑皆落在湖边浅水中,然而不知为什么,沈瑄亲自下水找了好几次,皆无踪迹,后来也就不找了。自那以后,青崖双剑绝迹江湖,再也没有人见过,这是后话。
而楼荻飞终于自荒岛赶回,一上岸就从周采薇那里得知了消息。楼荻飞不觉叹道:“父亲病重,我一直守到他去世,没想到错过了沈君的婚礼。这大约也在小师叔算计之中。”两人重又赶到君山,探看沈瑄。适逢吴霜立意入道,断绝尘缘,沈瑄与瑛娘苦苦规劝不得,遂请楼荻飞和周采薇将她带到庐山去了。
最后便只剩下瑛娘,不日就要起程回桐庐去。桐庐与君山相隔千里,再聚亦是不易,瑛娘实在放心不下兄长。旁的也就罢了,沈瑄自醒来之后,从未主动问起过蒋灵骞。他不问,旁人也不敢提起,唯恐惹起他向死之意。
踌躇至临别之夜,瑛娘终于忍不住了,要找兄长谈一谈。
沈瑄还未睡下,就着一盏残灯读书。灯油快烧尽了,灯花闪闪欲堕,他也不去理会。
“阿兄,我……我一直忘了跟你讲,”瑛娘横下一条心,道,“她以后还会回来的。”
“为什么?”沈瑄神情平静至极,却让瑛娘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你别不信啊。”瑛娘道,“舅舅那天没来得及跟你说,澹台掌门把她带走了。澹台掌门说,一定会尽力再救她一回。她说房陵有个云家,通晓天下毒药,还是……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房陵云氏?”沈瑄喃喃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是真的!”瑛娘急切道。
沈瑄合拢书卷,敛衣而起,擎着灯台默默踱开。
时近子夜,三醉宫中再无人语,洞庭湖上风涛喑哑。长夜如海,浩渺得没有尽头。无边黑沉之上,只得这一室如舟,一灯如豆,载沉载浮,照亮壁间小小一方雪亮。那是一轴小像,画中女郎拈花回首,自在宛若飞仙。
“阿兄,你别胡思乱想。”瑛娘劝道,“也许哪天她病好了,就回来了。你要等着她呀。”
沈瑄居然笑了笑,道:“当然会等着,我答应过她的。”
瑛娘哑然。
沈瑄举高灯台,照亮画像上方,道:“还记得吗?当年她那支竹箫上刻有歌辞,字迹模糊,我们都认不出。其实是这个——”
瑛娘细看,果然画上有人题了四行小字:
一剪斑竹枝;
离离红泪吹怨辞;
湘灵一去九山空;
流雨回云无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