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笔,在红纸上飞龙走凤,落笔如有神。
等到家里小辈将各自的春联张贴出去之后,他们又会在楼道里的各家转一转,在心里暗自打量谁家的能拔头筹。
社区居委会还会组织一些比赛和活动,或是对联大赛,或是做些元月诗,再将小孩儿老人组织起来一块儿包饺子,热闹得很。
今年江家那些上了年岁的老爷子都退了下来,借着过年这个节点,要考察小辈的字,江雪刚回家没多久,就被抓去品茗赏文,根本清闲不下来。
忙着陪家里那些老宝贝的时候,她也不禁在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自己前些日子没下手。
不然就这幅吃干抹净就跑的痕迹,还真是解释不清楚了。
相比于江家一心筹备年节的热闹,薛家本来也有这个心思,然而在薛合等人商量着统一置办年货的事情时,薛承这一脉家中可不大太平。
原因无他,薛继鸣谈恋爱的事情被发现了。
他本来藏的很好,在家长们的眼皮子底下几乎不跟赵荷发语音和视频——并不是想藏着掖着,只是想找个成熟的时机而已。
结果有一天,他晚上在浴室里洗澡,自己的电话响了。
当时正赶上他母亲刘璐给他整理房间的衣柜,她这人对儿子的好,是事必躬亲的类型,从小薛继鸣连袜子的颜色都要经过她的点头,几乎从不假借保姆和帮佣的手。
一看见电话上那个‘小荷花’响起,她顺便瞄了过去,初时只觉得奇怪,这个昵称怎么看怎么怪怪的。
后来那个电话又响了两次,她看儿子一时半会儿不出来,想接起来让对方等一等再打过来——
结果那边的女声小心地说了句:“好、好的,阿姨,抱歉打扰了。”
事情到这里都还是正常操作。
然而薛继鸣洗澡出来之后,事态就开始急转直下。
“妈,我刚才好像听见手机铃声了,有人给我打电话?”薛继鸣用鹅黄色的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踩着拖鞋从浴室里走出。
刘璐被他提起这茬,多嘴说了一句:“是个女生,叫‘小荷花’什么的,继鸣,你平时跟同学可不能这样开玩笑,人家女孩子名声很重要的。”
薛继鸣回房间的速度瞬间变快,同时反驳道:“不是同学,是我女朋友。”
既然都已经被发现了,正确的做法就是直接承认!
薛继鸣很有一番担当地想道。
然而,陡然发现儿子跟儿媳妇昵称的刘璐家长:“……”
她被这个惊天大消息炸了一跳,好一会儿之后冲进了他的房间:“女朋友?什么女朋友?京城谁家的?对方父母知道吗?她家里做什么的?”
一连串的问题给薛继鸣轰的一愣一愣的。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她家里做什么我没仔细问,但她不是京城人,老家好像在旁边的笋县。”
笋县是什么地方?
假如有一天,京城愿意扩充二十环,辐射周边的落后贫困地区,可能这个地方勉强会被考虑进去。
刘璐听了差点晕过去,也不去问他关于赵荷的信息了,脑子里已经给这对感情判了死-刑。
“不行!绝对不行!”
薛继鸣看着她斩钉截铁否定的样子,也不忙着按手机了,只是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妈妈,你还没听我说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为什么这么着急下定论?”
这还用听吗?
刘璐满脸的不接受。
“不行就是不行。”
薛继鸣被她这样完全不讲道理的,胡搅蛮缠的态度弄的也有些窝火,直言道:“如果我一定要继续呢,如果我告诉你,我甚至打算以后跟她结婚呢?”
什么?
他居然都想到了结婚?
在儿子要娶乡村灰姑娘的打击之下,刘璐连自己一贯的好声好气都忘了,苦口婆心地说道:“妈妈好不容易才嫁进薛家,不是为了让你娶这样的女人!”
“她的家庭根本配不上你。”
配不上我这样努力许久,才为你挑选出的这样的出身和包装。
薛继鸣眼中露出几分错愕。
也许是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决心,刘璐才会直接说出这样的话语,但这向来是她羞于在这个家里提起的东西,毕竟……
并不光彩。
话音落下之后,她在自己儿子的注视中稍稍有些心虚,像是亲手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露出来,由此向对方说:
你没有什么可以指摘我的地方,因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努力换来的。
你也是帮凶,所以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薛继鸣有无数的话语堵在喉咙里,但他身为人子,却一句都不能说出来。
他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刘璐,眼中有些受伤的意味。
忽然间,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轻笑。
正在沉默中僵持着的母子回过头去,看到了出来倒水的女生,单薄的身躯坐在黑色的轮椅上,被那颜色凸显的更加瘦弱。
手里捧着的白纸杯,不知跟她的脸色相比,究竟哪个更白。
明明是这样一副孱弱的样子,偏偏她停止了脊梁,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刺破了眼前这碍眼的一幕。
她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只是抬手喝完了纸杯里的水,操作着轮椅转身离去。
然而她留下的那声笑,却像是抬手往刘璐脸上盖去的一巴掌,扇的她火辣辣的疼。
像是在问她:
原来,你也知道,你是费尽了心机,才夺来的这一切。
也想是在提醒她,她曾经做过的事情,并不是无人知道,受害人一直都在这里看着她。
那是她抹不掉的原-罪。
刘璐撑不下去了,匆匆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只丢下一句:“总而言之,你不许再跟那个女生有来往,我会把这个事情告诉你爸爸,他也一样不会支持你。”
如果失去了薛承的认可,那么赵荷就一辈子都不可能踏进薛家。
薛继鸣一直很明白这个道理。
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跟前,站在房间内,看着面前长长的走廊,一时间有些不得其法的着急。
“吱呀——”一声。
轮子突然刹车的摩擦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薛继鸣愣了一下,赶紧放下手机,朝客厅的方向快速冲去,与此同时,听见了周围帮佣着急的声音“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所幸,那人摔得不太重,只是对周围人摆了摆手,重新被抱上轮椅的时候,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了他一眼:
“薛承那里,你不用担心。”
她语气很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但是配上她被人七手八脚重新抱上轮椅时的画面,尤其是那双无力垂在地上的细腿,便显得很没有说服力了。
薛继鸣捏了捏身侧的拳头,下意识地开口说了一句:“对不起。”
但是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这太苍白了。
他站在三尺之外,面上是局促不安的神情,直到看见那人愣了愣,而后对他摆了摆手,像是之前咖啡厅门前时一样。
薛继鸣又问了一句:“疼吗?”
当年的车-祸,还有刚才的那一下摔跤,一定都很疼吧。
花白禾被这便宜弟弟一关怀,心中泛起暖意,只对他挑了下眉头,摇了摇头,没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其实忙着跟久不出现的系统吵架。
此刻系统正在花白禾脑海里大肆嘲笑:
“接着漂移啊,老司机。”
花白禾语露威胁:“看来你是想让我给你展露真实的实力,行,我们一会儿床上见。”
系统的笑声戛然而止。
同一时间,薛继鸣目送她被保姆送回房间,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感情的事情,他知道这是别人都帮不上忙的,虽然不知道薛苓打算怎么做,但他决定趁着明天白天跟薛承直接坦白。
薛继鸣整个晚上都在思考第二天怎么说服薛承,一夜辗转反侧。
……
次日,早餐桌上。
薛承拿着个平板在看国外的科研成果,一心二用地吃着早餐,背景的电视还在放国际频道的新闻。
直到刘璐最先有动作。
因为薛承投身科研事业,项目弄起来几个月不回家都是常有的事情,还好今年过年赶上了好时候,手头恰好在新项目和老项目的交接期,最近也多是学术论坛和沙龙,以及参加国内外的研讨会。
昨夜薛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点了,因为不想打扰妻子睡觉,他直接在书房凑合了一晚上,也就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跟家人沟通的机会。
刘璐清了清嗓子,准备先从别的话题入手,正想开口问他最近忙不忙,结果对面忽然响起来了一声:
“爸!”
开口的是薛继鸣。
花白禾万万没想到,自己就是多喝了一口燕麦粥的功夫,薛继鸣就能抢过话头,一副跃跃欲试要跟自己的父母坦白恋情的即视感。
系统在她脑海中疯狂催命:
“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先放下勺子!”
花白禾赶紧往嘴里多塞了一口,毕竟她怕自己吃完了这口,今天就没饭吃了。
薛继鸣成功引起了薛承的注意力,他的目光从平板上挪开,关掉了那篇没有任何实验进程的猜想,抬眼看了过去:
“嗯?”
“我有个事情要说。”
薛继鸣还待开口,旁边却有一个声音抢了白。
所有人的目光成功转移到了在场最瘦弱的那人身上。
薛承抬手对小儿子比了个停止的手势,探究的目光看向花白禾,开口问道:
“你要说什么?”
这可真稀奇,从来对家庭话题只会不屑一顾的人,如今竟然要主动宣布什么事情。
薛承以为她是最近被家里和谐的气氛所打动,身上的戾气被磨消了,毕竟最近家里太平了很久。
但事实很快证明,这位薛家家主想的太天真了。
花白禾拿起纸巾擦了擦嘴,抬眼觑向他,然后像是说‘我吃完了’一样,说了一句:
“我是个同-性-恋。”
比起上个世界的同-性可婚背景,这个世界的华国虽然保留了许多良好的传统,但是在婚姻方面却并未放开多少,在国外叫嚣着同-性婚姻通过的时候,国内的这个情况仍然属于少数。
毕竟宋朝的时候,程朱理学都发展到了‘存天理,灭人欲’的地步,如今的世道虽然纠正了不少儒学发展过激的风气,但总的来说,还是没有放的太开。
花白禾的这句话一出,整个饭桌上的人都沉默了。
薛承以为自己还没听清楚,拿着筷子顿了半天,问道:
“你刚说什么来着?”
是他年纪大了耳鸣吗?
花白禾张了张嘴,旁边的薛继鸣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不知哪来的胆子,突然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对薛承飞快地说道:
“不是的,爸,姐姐是乱说的,她只是想帮我,因为我和学校里的一个女同学在一起,她怕你们不同意,才故意这样讲的。”
被捂住嘴的花白禾:“……唔唔唔?”
不是!
底迪你想多了,我就是想通知他们一声而已,我没有在乱讲!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薛承脑子里已经把那句话过了好几趟,再迟钝的大脑这会儿也已经反应过来了,他对薛继鸣摆了摆手,“你松开她——薛苓,你刚才说的什么,你再说一遍。”
薛继鸣赶紧对周围的人使眼色,将花白禾的轮椅往餐桌外推了推,而后自己上前两步挡住了父亲的怒火:
“爸,消消气,消消气,我姐是乱说的。”
“不,我是在认真地告诉你们,今天的话我绝不会收回。”花白禾扶着轮椅,被佣人们推的飞快,回嘴的速度也不慢。
薛继鸣头疼得转头敷衍她:“是是是,你可认真了。”
“薛苓!你们把她给我放下——你有本事给我回来,我今天不把你逐出家门,我这名字就倒过来……”
“爸,冷静!冷静!一把年纪了,注意血压,别生气啊,人生有缘才相聚,气死自己谁如意,你说是不是?”薛继鸣安抚完远处那个,还要安抚面前这个。
旁观的刘璐:“……”
她不是很明白,怎么状况突然就发展成这样了?
尤其是小儿子,还在旁边见缝插针地补充说明:“爸,真的,我姐都是因为我要跟一个女同学在一起的事情,才会——”
“我管你什么女朋友,爱谁谁,你把薛苓那个大逆不道的家伙拉出来!”
“好嘞,那我当你同意了啊爸,我过年把她带回来——哎呀我姐这就是随口一讲,你不要跟她一个伤患较劲。”
……
不出几日,薛家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小区。
“你们知道吗?那个薛苓又闹出新笑话了,嘿,真是不嫌给薛家丢人的。”
“唉,有什么办法,他们家那个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现在可不就成天奔着气死老承去的吗?”
“我要有这么个女儿,我早就掐死了。”
“也不知道她这是被谁给带的……”
小道消息飞的满天都是,让林婉秀来江家的时候,都偷偷拉着江雪在房间里说起这个,顺便八卦了一句:
“哎,她真的好有勇气,居然敢直接承认这个事情,这么想想,她未来的对象还挺幸运的……”
能跟这样勇往直前的人在一起。
林婉秀咂巴了一下嘴:“我居然觉得有点羡慕她未来对象?”
虽然她和男朋友门当户对,但就是这样,两人的情感里都不能说没有坎坷,对于那些小众群体来说,遇见的问题肯定比她更多。
但是薛苓自己先扫平了一些阻碍,这点她还是很佩服的。
接着,她听见了身边的人笑了笑,而后蓦地正了正表情,对她开口道:
“嗯,你可以开始羡慕了。”
林婉秀:“……???”
“这跟你有关系吗?”她匪夷所思道。
“我就是她未来的对象。”江雪直白道。
两人的聊天是在客厅角落里,彼时还有其他的同辈在聊天,林婉秀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发现客厅里一静。
原来大家刚才碰巧都安静的时候,听见了她说的八卦。
她还在窘迫的时候,忽然看见旁边那人冲那一堆神色各异的伙伴们坦然道:
“你们可以开始羡慕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