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假假实难分辨,除了郴河云氏,基本没有人再修炼镜术。
等等,郴河云氏?殷景吾眉间一沉,想起先前被困在塔下的日夜间,曾看到的那些文字。有人用针孔小字刻在犀角之下,密密麻麻写了一路,详细地记述了他的生平。那是云氏的一位先人所写,也是二百年多年前被派遣来守卫不净之城的四人之一。他在白塔之下守护了九十多年,直到死去,期间和其他三人潜心修行,运转法阵,满心想要研究出一个一劳永逸解决不净之城的法子,但还没来得及投入实施,这四位垂老矣矣的守护者便接连去世,此后也后继无人。
云氏的先人最后一个离开,他将端倪乍现的法子记录在幻阵最深处、封印魇魔的那块犀角上,只有简短的两个字,镜化。殷景吾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没听过这种法术。那时候,他在黑暗里百无聊赖就又摸索着往后阅读,后面居然还有文字,字体却不同,想来换了一个书写者。
那人叫云寒衫,他没听过,猜想大概也是云氏的什么宗亲。云寒衫用极为详细的笔触描绘了离开休与白塔的方法,一是通往不净之城,二是直接通往外面,而通往外界的过程颇为艰辛,在那条路中,时间的流逝与外界是不同的,或许只一须臾,便是外界十年。其实两百年前的帝王血脉试炼者另有出路,但这条路如今已被封死。
殷景吾当时看到这里,心一颤,难以想象出去面对人事全非的外界,自己会是怎样的心境。不过幸好,阿槿如今也在这里,他并非孤零零一个人了。
他抓紧了阿槿的手,并指为剑,当胸结印,对着头顶上的镜子便是决然一盏!铿然的金铁交击之声清脆而肃杀,气流激荡处,那些周围的犀角也乒乒乓乓地坠落一地,尖利的碎片划破手掌,殷景吾拈起一片凑到眼前细看,方才发现不对!
犀角的纹路向来都是外螺旋的,可是这上面的纹路却一圈一圈向内!它们质地、粗细、厚薄皆别无二致,殷景吾心念如电转,陡然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想——这不是真正的犀角,是被镜子复制出来的!这些镜子,其实在不断地复制一模一样的镜化物,因为此地只有犀角,所以便只能镜化出与原物差别不大的镜化犀角。
殷景吾隐约觉得自己已经触碰到一桩惊天大秘密的冰山一角,或许当云雾全部消散的时候,那个云氏先人所说的、一劳永逸解决不净之城的法子就能显露出来。他正微微出神陡然发现镜子里出现了很淡很淡的花纹,像是城市起伏的轮廓,有塔顶、钟楼、寺院、河流,高高低低的线条绵延开,淡得几乎透明。
这些不知是原本不净之城的轮廓,还是……殷景吾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委实荒诞不经,镜阵再厉害也不可能复制十万亡灵和一整座亡灵城市。何况,就是复制出来也没什么用,复制品要怎么解决,又能放去哪里呢?
殷景吾正想着,忽然感觉有一只冰冷的手攀上脊背,不由得皱眉:“阿槿,别闹。”
阿槿战战兢兢地握紧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他往另一侧看,因为惊怖,浑身的血液几乎逆流——那时她此生都不曾见过的可怖景象,有一颗头颅和两只手臂,扒在神官的衣服上,勾住他的肩头!
“伯父?”殷景吾眉宇一轩,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颗头颅。
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了,那属于他的伯父,南离殷氏最后一位家主殷清绯。在善恶分明的少年时代,他曾以为这位长辈被七妖剑客杀死在家门口,一剑穿心而毙命,于是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地试图置纪长渊于死地。伯父的死让他耿耿于怀很多年,甚至后来在平逢山时,他也时常在深夜眺望殷府的方向,立于风露直到中宵。
——那样沉重的心事,就算是近子时仍在星斗下徘徊,依旧无法纾解。
可是后来,他在沐府误中红沸冷香,在玄霜石里看到这部分事情原原本本的经过,一切都是林望安、纪长渊和伯父三人商议好的局,伯父以假死为名,遁入不净之城成为卧底,这七年间一直往外传递消息。
殷景吾默然,一时不知要以何种心情来面对殷清绯。他眼神定格在长辈冷锐的眉眼上,虽然头发花白,但煞气不曾少半分。南离殷氏满门忠烈,就算是身死道消,也要继续奋战,比如伯父,比如殷府废墟下的白骨战士。
“我是被不完全镜化出来的人,我已经暴露了。”殷清绯所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们万分惊骇,因为没有咽喉,他说的话是模糊不清的气音,用术法组织幻化出来,“不净之城里的亡魂不能被镜化,但我因为这七年间的往来,沾染了中州人间的气息。”
殷清绯用迫切的语调说:“我不能久留,你不要说话,听我说——这座镜阵确实打算幻化出一个不净之城,但是它运转了二百年,连最微小的一隅都没能完成,也许永远都完成不了。你破了镜阵之后,左手边会出现一簇光团,你拉着身边那位姑娘纵身跳进去,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他又道:“那是一条横亘着时空的隧道,往前走,便能看到时间的流逝。一开始会有短暂的失神,你记住,一定要在恢复神智的第一时刻跳出去,否则你再次跳出去的时候,或许已经是几十年,数百年之后。”
殷景吾倒吸一口凉气,惨然变色:“还真有这种时空道路存在吗?这是怎么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