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渗出了针尖般细小的冷汗。
她的目光望向龙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在心里想,原本夔王失势,下一个轮到的,便该是令陛下如鲠在喉十数年的王家了。然而如今,皇帝病体已难回天,夔王受尽万民唾弃,而唯有王家,因他动的一个小小的手脚,令李舒白所承的人情,足以保护王家避过灭顶之灾。
这十几年的棋走到现在,原本以为自己渔翁得利的皇帝,恐怕他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得利的那个渔翁是谁。
李舒白自然也清楚洞悉这一切。但他只轻轻拍了拍黄梓瑕的肩,便对王皇后说道:“陛下受此惊吓,恐怕于龙体有碍,皇后殿下可先遣人送他回咸宁殿。”
王皇后见皇帝已陷入昏迷,便慢慢放开手中的皇帝,任由他倒在榻上。她抬手拭去脸上泪痕,站起身在丹陛之上望着下面的他们,声音冷硬地问:“今日事已至此,夔王兴师动众,可是要取而代之吗?”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那金漆装填的龙榻之上,在那金碧辉煌镶珠嵌玉的座位之上,他的兄长正倒在上面。他面色晦暗,气息微弱,任谁也看得出他命不长久。
然而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风华绝艳的皇后将他弃在那至高无上的位子里,自顾自与别人商谈如何处置他的问题。
李舒白忽然笑了出来,他反问:“是啊,所以父皇驾崩十年之后,本王终于可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吗?”
王皇后脸色微变,只保留着最后一丝倨傲,微微扬着下巴。
而王宗实则说道:“原该如此。当年先帝是皇太叔即位,治理天下井井有条,百姓称幸。如今夔王殿下英明神武,若是登基为帝,天下大治定然不远了。”
“然后呢?”李舒白反问。
王宗实一时语塞,不知他所指为何。
“然后,我便先杀了对自己的皇位有威胁的人——比如说,我的侄子们,十二岁的太子儇儿,七岁的皇后之子杰儿,对吗?”
王皇后身形陡然一震,脸上这才真正褪去了所有血色,连浓艳的胭脂都无法掩盖她的乌青颤抖的唇。
王宗实沉默不语,只面露迟疑之色。
李舒白仿佛没有看见她,又缓缓说道:“然而,朝中颇有些大臣,上书陛下杀我,就连今日亦有人直言我该死,这种人怎么可能留在我的治下?然后为我杀鄂王的事情,又要砍一批脑袋;我的皇位是逼宫所得,又有一批要杀;如此下来,满朝大换血,也算是一个新的开端,不是吗?”
黄梓瑕默然笑着摇了摇头,顾自捡起自己被仓皇退出的御林军踢翻的箱笼,将里面的东西理好。
“至于民间嚼舌头的,更是数不胜数。说我弑君杀弟的,传播流言说早知夔王要倾覆天下的,私下讲我逼宫夺位的……数不胜数,危害社稷,人心浮动。如此下去怎么办?
少不得杀光京城大半的人,直到百姓们道路以目,我这个皇位才能坐稳,是不是?”
王宗实道:“王爷宅心仁厚,未必会如此。”
“或许我现在还不会想杀他们,但在那个位置坐久了,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就谁也不知道了——就像陛下一样,他之前,也未曾想过要杀我与七弟,只是在其位,谋其政,人心易变,到了那一步,谁能控制自己所思所想、所要做的事?”李舒白说到此处,才摇头讥笑道,“蒙陛下圣恩,我如今声名狼藉,已成乱臣贼子。若真敢妄想称帝,恐怕是万民唾骂,千古罪名。而儇儿本就是太子,即位后朝廷自然平稳,又何必为我一人私欲,陷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呢?”
王皇后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还未回过神,只怔怔地看着李舒白,不敢开口。
李舒白又说道:“皇后殿下,你不是问我,是否想要取而代之吗?我今日便在这里告诉你,也告诉天下所有人,别说那个位置,我就连跨上丹陛一步,都没兴趣!”
说罢,他转身看向黄梓瑕,而黄梓瑕也已经收拾好了自己带来的箱笼,朝他微微一笑,走了过来。
他凝望着她,轻声说:“走吧。”
黄梓瑕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将箱笼中的那卷先帝遗诏取出,递给王宗实,说:“王公公,这个给您,解答您的疑问。”
王宗实惊疑不定,缓缓打开那卷遗诏,看了一看,然后终于瞪大了双眼:“这……
这并非那份遗诏!”
“是啊,真正的遗诏,已经毁掉了。因为那个剥墨法,只能在浸掉表层浓墨的时候,显现出里面的字迹一瞬间。我只是按照那个字迹内容,伪造了一份粗看起来一模一样,实则一入手就会感觉不对的假遗诏,”她此时得脱大难,握着李舒白的手笑意盈盈,灿若花开,“王公公,其实您是对的,这世上,并没有那么神奇的事情。”
王宗实呆呆地看着她,许久,才苦笑了出来:“真没想到,连我也栽在你的手中。”
黄梓瑕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王蕴。
王蕴站在王宗实的身后,默然看着她,不言不语。
他是琅邪王家长房长孙,是如今家族中最大的希望,他为之骄傲的这个数百年世家,还需要他支撑下去。
他有太多的东西要承担,注定无法为她豁出一切,割舍一切。她在他的心里,永远只能排在家族的后面。
而如今,她已经找到了,将她放在世间一切之上的人。
所以他也只能心甘情愿地认输,放开她的手。
黄梓瑕放开李舒白的手,向他敛衽为礼,深深低头。
王蕴也向她低头示意。
他没有提那封婚书,她也没有提那封解婚书。
至此,心照不宣,一切结束。
宫中御林军要紧处已全部换上神威军,李舒白走下龙尾道,只听得殿外阵阵欢呼。
他微微回头看黄梓瑕。她就跟在他的身后,隔了半步之远,却始终,他不曾快一点,她也不曾慢一点。
他微笑着停下来,在京城最高的地方,看着面前广袤的大明宫,远处的长安城。
初春的阳光之下,京城的柳色已经鲜明,所有的花树都已绽放出嫩芽与蓓蕾,嫩绿浅红装点着这天底下最繁华的城市,触目所及,鲜亮夺目,灿烂辉煌。
这是长安,是七十二坊百万人的长安。
这是大唐,是江南春雨、塞北明月的大唐。
在这高天之下,长风之中,春日之前,李舒白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抬起,向后伸去。
等了片刻,有一只纤细而柔软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中。而他也加重自己的掌握,将她紧紧牵在手中。
十指相缠,再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