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活泼了,爱跟同学们聚会出行。她本来就性子随和,说话做事从来不给人难堪,手里面的零花钱也多,于是就成了同学里面极受欢迎的人物。
她一直跟南一最为要好,常常去她家里做功课。第一次去,南一的妈妈让下人张罗了一桌子的好饭菜。明月走后,南一的妈妈问女儿,这个小孩是什么来头?南一道,同学咯。她妈妈说我还不知道是你同学?你知道她家里是做什么的?南一没心没肺地说,只见过她叔叔,很富裕的样子。南一的妈妈再没有问下去。
南一的爸爸刘先生是报馆的主编,是个性子活泼亲切的家长,两个女儿东一和南一都养得懒懒散散。东一的学校停课,她一直都没有回上海,在家里耽了半年。明月常来刘家作客,于是也认识了东一的一干朋友。让南一颇为心仪的蔡宏远君有一天把自己在东北大学的一位同学带到刘家。这是一位十九岁的女孩,名字叫做吴兰英,哈尔滨人,面容清秀,中等身材。
那个春天的下午,外面下着小雨,刘家准备了热茶和好吃的糕点水果招待东一和南一的朋友们。唱机里放着西洋音乐,几个人在聊天,几个人在下棋,明月在看东一的一本英文小说,南一养的小猫吉吉在刚刚打蜡的地板上前后爪打滑。刘家客厅里的地板是深红色的,孩子们都没有穿拖鞋,脚上是各种颜色的袜子。
蔡君把吴兰英领进门,然后把她介绍给大家。他们对她道你好,东一热情地招呼:“吴小姐你过来看,要喝什么饮料请自己选,不要客气。”吴兰英脱了鞋子走过来,要了一杯热水冲的麦乳精。明月的手里拿着书,心里正咀嚼着刚刚读到的一个有趣的段落,忽然在红地板上发现一串圆形的水渍,从玄关一直延伸到客厅里面来,那可不是吉吉的脚印,她的目光不自觉的寻找,终于发现那串水渍终止在一双浅灰色的袜子下面,袜子脚背的部分是干爽的,但是脚心的边缘湿漉漉。明月抬头看,是新来的朋友吴兰英的袜子湿了,那吴兰英的目光似乎一直在等待她终于找到了这个谜底,轻蔑地眨了眨眼睛,抱着自己的茶杯转过身去。
明月觉得自己的好奇心并无恶意,没有必要领教对方这般脸色,复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书。
刘先生下了班回家,见一屋子的年轻人,他自己也高兴起来,问他们最近可看了自己主编的报纸,是否有什么感想和建议。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说的其实都是一些孩子话,只有那吴兰英小姐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报纸不是应该讲真话的吗?”
“报纸只能讲真话。”刘先生说。
“您的报纸,上个星期的民生板块报道了城郊胶皮厂工人的生活状况。”
“没错,这位同学看过了?”
“是的,刘叔叔。报道中说工人们每天工作九个小时,每日的薪水是三个铜板,统一食宿,每两天可以洗一次澡。”
“这是我们的采访中,工人们亲口提供的情况。”
“可是他们事先被告知只能这样讲,否则饭碗不保。实际的情况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每天要工作十四个小时以上,三个铜板的日薪不假,但是每月结算,随时有可能因为生病脱岗而被任意克扣。饭钱是从自己的工资里面出来的,十四个工人挤一张通铺,腊月中才开始烧炕……”吴兰英语气平缓冷静,没有任何波动,但这些话已经足以让这个房间里面每一个衣食无忧的孩子们暗自心惊。
明月一直低着头,她对于三个铜板的日薪,十四个人睡一张通铺,还有腊月中旬以前都冰凉坚硬的炕都毫无经验,但是可以想见那是何等悲惨。
刘先生有些惊讶,也有些尴尬,笑了一下问吴兰英怎么知道这些。
吴兰英说我怎样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是否能够着人再详细地切实地调查。
那天在刘家的聚会结束,吴兰英走在最前面。明月坐着穿鞋的时候看见这位硬气的,穿着打着补丁的袍子的吴兰英小姐抬脚出门,她鞋底的前脚掌已经磨穿了,露着里面浅灰色的袜子。
这位吴小姐确实让人印象深刻,但明月本来以为她说的事情于己无关。不久之后,南一的爸爸果然让手下的记者去胶皮厂暗访,发现种种虐工黑幕与吴兰英说的并无二致。报纸马上对这一事件进行了大篇幅的追踪报道,此事一时成为满城的议论焦点。一天下午,明月放学回家,在显瑒的书房外面看见他把报纸摔在另一个人的脸上,咬牙道:“真难看!”明月当时便明白了,感情这件事情也是他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