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上,雪白的宣纸旁是乌黑的浓墨。姜晨站在一旁,手中握着一枝笔。
旁侧的石凳上摆了一架湛亮如新的古琴,但它已经数日未响了。
连同风雅几日都没有回来了。
姜晨提着笔,桌面上绘了一双眼睛出来。他描了描,盯了一会,一拳砸上去,将那宣纸团做一团,扔在一边。
又画。
然后重复。
一枝笔折了两半。
姜晨哼了一声,甩手将其扔进莲塘。
就算再磨蹭,风雅去给那些小猫小虾采治伤的药,那也该是时间回来了。看来,有人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了。
好的很,他这数年拘着修个身养个性,原主那些牵扯不清的破烂摊子就看不清自己本分又出来蹦哒了。
他的身影一散。
没有了遮挡,风大了一点,挂着毛笔的笔架一摇,一枝细毛笔被整个吹落,砸在琴面上,铮一声脆响。
然后随风咕噜咕噜掉进池塘里,没有溅起半分涟漪。
笔身上刻了几个秀气的簪花小楷,“公子姜晨。”
姜晨寻着气息找到了他,正逢她同那个捡回来的小虎打的胶着。
他随手寻了个枝头站着。也好,看看她近些年长进到什么水平了。
小虎怒道,“姐姐,你是个好人,为何要同那老妖搅到一起!”
“我信他。那些绝不是他本意。”
小虎恨铁不成钢,“我比他差什么!”
姜晨偏了偏头。
风雅蹙眉,“你们不一样。”
“是不一样!他杀人如麻!我却手脚干净!我何曾差他半分!”
“我信他,他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小虎咬牙,狠了心,“那就休怪我无情了!”他击了击掌,周围阴风四起,他道,“这就是你们口中那个姥姥最看中的人了!”
风雅蹙眉,“你到底是谁!谁派来的!为何害他!”
鬼兵躲在一片漆黑的盔甲中,看不清真实容貌。
他们点了点头,行动间发出令人牙酸的的咔咔骨骼转动声响,要擒住风雅。
姜晨抬了抬眼皮。这等小兵小将,若她对付不了,简直有愧于他这几年的教导了。
风雅也没叫人失望,三下五除二将这些不速之客掀翻在地。
小虎见此,狠心咬牙,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其上显然附着道门法术,他握着的手都冒着焦糊气。“那就去死吧!”
姜晨从树上跳下来,袖间一道长剑射出,硬生生折了那人手腕。
他有握上了枚黑色令牌出来,姜晨一见,眯了眯眼了,一条藤蔓射出,将令牌卷住。
他收了藤蔓,打量着那枚令牌,微挑了挑眉,果然,是记忆里黑山老妖的东西。
小虎见他,脸上显出几分惊惧,撒腿就要跑远,姜晨轻笑了下,“小猫何必急着走?”
虽只在他身边呆了一年,但小虎十分清楚他阴晴不定的脾性,他全然没听,撒丫子就跑头也没回。
姜晨唇角的弧度就渐渐扯平了,“要走?可问过我了?”
他抬脚一步,身影呼啦消散。
正在飞奔的小虎身体一僵,倏然瞪大了眼睛,呆滞的望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他眼睛低了低,看到喉间指着一把看似无华的木剑。
他的脸色苍白了些。“你……”
姜晨反手一刺。
风雅见他一动作,立刻要喝止他,“不要!”
姜晨蹙眉,风雅傻愣愣的过来,望着那片血泊。
“小虎……”
她作为医者,头一次对血迹恶心起来,扭过了头,一阵反胃。
“为何……还要杀了他!”
姜晨蹙了蹙眉。
风雅道,“他已被你制住了,为何就不能留他一条性命。”
姜晨终于开了口,“春风吹又生。”
这句话的意思显而易见,因为他怕麻烦,也不想再给对立者第二次机会……
风雅闭了眼睛,“你可以为他施咒,可以剥离他的记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沾上一条一条性命。”
“每一条性命在这世间,都是这般可贵。哪怕能再入轮回,可那个人,生活境遇都不再一样,那个人,还是原本的他吗?每一世的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公子,风雅知道你心中积了许多事情,原以为我陪着你,总有一天你会变化,可你依旧如此漠然,你让风雅如何劝你。”
漠然吗?良辰心里却无波无澜。每一世,都独一无二?是啊,都这般独一无二。
令、人难以忘怀。
他俯身靠近了些,“今日我不来,你必死。风雅。”
他认认真真唤了一句她的名字,“风雅,弱者,永远都在被控制被支配。”他顿了一瞬,面无表情陈述道,“像你这样天真的弱者,更是如此。”
风雅抿了抿唇,“风雅一直相信这世上更多人会与人为善……永远都会是善人更多…”
姜晨敛眉打断了她,“因为我的身份,注定与人为恶。”
“就没有例外吗?”
姜晨扫了她一眼,“也许有,也许没有。”
风雅抬脚跟上他,许久,姜晨开口,“你的性子太软了,总要吃点儿亏才能明白。”
“回头若是吃了亏,我又刚好不在,这个时候,就要你自己决定了,到时候……”
“可莫要像今日这般,优柔寡断。”
她二话没说扯着他的袖子进了学堂,反手关了门窗,阻了大风,才松了口气。
作为一个医者,就最怕遇到这种不遵医嘱的病人!
姜晨退了两步,“……这,与你无关。”
风雅愣了愣,原本被风吹地通红的脸色一瞬间惨白,还是颤着手打开包袱取出一条毛裘塞到他怀里,“拿着。”
她低头转身,又打开了门,冷风呼啦涌了进来。平日里温温柔柔的,她此刻却也咬了牙,“别死了!”
她抬脚冲了出去。
雨水在白绣鞋上溅出些斑斑点点。
姜晨看着扔在地上那一把红伞,微微蹙眉,指尖抬了抬,一道白光落在她身上。
雨水落下来,而她衣衫干净。
……
却说燕赤霞那一夜于生死中逃脱,日夜兼程带宁采臣飞回了师门。
他在太清门前落下那把破旧的桃木剑,抬头望着那巨大恢宏的石门,一时目露怀念。昔日年少轻狂一别而去,尚感怀不到什么离家之意,如今再回来,才明白了原来师门对他这般的出游弟子原来如此重要。
守门的弟子却已不识他面目,“来者何人?”
当真一别经年,已无故人。
他为此怅惘了一会,才想起来身后站着的宁采臣,拉住了他以防书呆子闹事,“掌门座下,燕赤霞。”
那弟子打量了他几眼,笑道,“你是燕赤霞!”
这语气里的挑衅让燕赤霞蹙眉,“莫非还能有他人?”
守门弟子嗤笑,“昔闻燕师兄乃是掌门手下最为特殊武力强劲的弟子,外出游历降妖伏魔多年,你这脏兮兮的乞丐若是师兄了,那我等也能是掌门了,哈哈哈哈!”
他同两个围过来的好事师弟显然是抱团的,如今就附和一同耻笑起来。
燕赤霞脸色一黑,从他拜入师门,还未曾遇到这般对待,他直脾气一上来,拿起剑就要教训教训他们。
“怎么?想动手?”守门的领头弟子挑衅道。
宁采臣只得拉住了他,虚弱劝道,“道长何必计较……我等慌忙而来,确实不休边幅了些……”
燕赤霞冷哼,收了破旧的桃木剑,却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这里出了何事?你们怎生都聚在一起?还不好好回原位守好大门!”
门里走出来一个白衣青年,燕赤霞看得他的面容,眼睛一亮,“清昊师弟!”
这声音……
!
清昊一愣,继而匆匆过来,对着燕赤霞满是烟尘的脸认了许久,神情从平静到不敢置信,激动道,“师兄!你回来了!”
“太好了,你这一去十年未见,师父他们念你许久了。”
看他们熟络至此,守门的几个弟子脸色都白了。
燕赤霞对他们哼了一声,扯过宁采臣随他走了进去。
清昊颇为诧异,“师兄,这位是……”
燕赤霞抱着他的桃木剑,“又一个被鬼迷了心窍的穷书生。”
宁采臣怒道,“小倩是个好鬼!她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人!”
清昊挑眉,“主动?”也就是说,还是害过人了?
燕赤霞解释道,“前些日子师兄我路过金华镇时,见一座古寺里阴气沉沉,便前去查看。为兄在那寺旁查探了数月,寺中不断死人,偏生此时这书生还往进住,无奈劝解,这人还不听,硬生生同一个女鬼搅和在一起了。”他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那寺中住了一千年树妖,厉害的紧,师兄不敌,只得回来先禀告师父了……”
“此妖不除,只怕为祸苍生!”
清昊闻言,整个人都严肃起来,他抱了抱拳,“也罢。事态如此严重,师兄同我先去见过师父吧。”
燕赤霞点了点头。
堂皇的大殿上摆了数个蒲团。
宁采臣才一进门,登时只觉一股祥和之气迎面而来,痛苦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他抬头一看,正对门而坐的道长仙风道骨,白眉白须,面目慈祥。
“徒儿,回来了?”
燕赤霞撩起衣摆跪下来拜了大礼,“师父,弟子回来了。”
天和笑了笑,“怎生如此狼狈?”
燕赤霞就将兰若寺之事又复述了一遍。
天和微笑着听他讲完,沉吟了一瞬,对着两侧蒲团上正襟危坐的老道问,“二位长老看……”
三长老天玄怒道,“此妖必除!我太清门向来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以斩妖除魔为宗旨!如今岂能让一个妖精欺到头上为所欲为!此妖作恶多端,还打伤我门中弟子,甚至,还毁了赤霞的法宝!掌门,依我看,哪怕举门派之力,都必要灭了此妖!迟一天,这邪祟恐又要害人许多!”
二长老天行没有多言,但他点着头,显然也赞同早日除妖为好。
“嗯……”天和也点了点头,却没有当下表态,“徒儿且带宁公子下去换洗一番,容我三人再议。”
“清昊也下去吧。”
待他三人出去,两位长老欣喜道,“掌门,去除了这妖孽,我等功德又进一步……日后太清门复兴也算有望了……”
天和叹了口气,“赤霞所言你们也听到了,此妖恐怕不好对付。”
天玄哼了声,“我门传来已有五百载,门中道符法宝多不胜数,还能惧怕区区一个妖孽!自古邪不胜正!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天行忧道,“说是这般说,然则那树妖能打下燕赤霞来,足以称修为高深,我等还需好生准备。”
五日后。
太清门修为顶尖之人浩浩荡荡的御剑飞去。
到了才发现兰若寺已是灰烬一片。
燕赤霞对着一片残垣断壁愣了许久,“不,他当日受伤颇重,跑不了多远……”
于是太清门的这些个修为足够的弟子听从命令四散开来,搜寻妖孽的踪迹。
……
今日姜晨便要辞别了。
孩子们围在他身边,将祝贺语都说完。
小虎抱了干粮小包出来,脆生生道,“先生,你要走了。小虎不知你要去往何方,但路途一定很遥远,娘亲说,干粮带着,不会放坏。先生……”
他说着,眼泪就唰的掉下来。
一只手遮住了他的头顶,揉了揉,小虎听到他的先生温文尔雅的声音,“若是有缘,会再见的。”
却听得天边又一声大喝,“妖孽,休走! ”
姜晨听这几世变化的台词不变的语气,额头青筋一跳。
他转身,看到天边剑光流彩。
为首的道士一身黄色道服,头发齐齐束起,眉目凌厉,御剑而来。
姜晨看到,那一众道士里,燕赤霞拖着宁采臣的身影。
他的手指渐渐掐紧了。
几个孩子顿时哆嗦了下,小虎扯了扯他的衣袖,“先生?”
姜晨微低了低头,那双眼睛同小虎对上,小虎僵了僵,“……先……先生?”
姜晨移开了视线。
天玄瞪着眼睛,斥道,“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他身后众白衣道门弟子落了下来,横剑竖剑摆出阵势,还显得颇为壮观……
小虎往他身后躲了躲。
天玄见此,更为恼火,“妖孽!还不速速放了这些孩子!”又对这些孩子道,“孩子们,快过来!莫让这妖精捉了!”
小虎扯着他的衣袖,怒道,“先生不是坏人!”
噫!这妖怪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横眉冷目,“你们都被这妖人蒙蔽了!”
“你们这群老家伙!我说了先生是好人!”
众童齐声附和。
好人?好人这顶高帽,他要不起。
他缓缓开口,“……他们说的对,你们,确实该站在对面。”
风雅等人皆是一愣。
小虎呐呐道,“先生……”
风雅蹙眉,“你乱说什么!”
天玄见此冷笑道,“妖怪!遮掩不住了吧!今日我太清门收你,也算是为天下除去一害!”
“收我?”姜晨转头望着他,明明声色平淡却莫名给人感觉他在嘲讽,“凭你?”
天玄是个火爆脾气,被他一激,登时怒了,提着拂尘长剑就打过来。
那把剑上杀气腾腾,让姜晨心觉压抑非常,恐怕此剑从前,斩过不少妖魔了。
风雅那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姜晨人影已经退远了,那拂尘卷着剑从他们身边毫厘之处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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