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仅是湖州一地,就死伤近万人!
不必看别的损失,光是这个,就是大魏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严重。莫说天灾,就是人祸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死这么多人。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一查下去,内里的根由自然也瞒不住,而结果亦令人大跌眼镜。
——沧江决堤之后,周敬只顾着自己逃命,写请罪折子,根本没想过要组织人手去救援那些陷入灾难之中的百姓。他自己倒是安安稳稳的逃到了受灾不深的潍州,甚至连上任以来积攒的财富,连同自己七房小妾,一个都没落下。然而没人主持的湖州却是水深火热,若不是下头的属官里还有一两个能人,聚在一起商量之后,便开始组织人手自救,恐怕损失还会更大!
除了人命,还有被冲毁的房屋,良田和桑园,损失亦极大。江南是天下粮仓,有超过一半的粮食都产自这里,丝织品更是八成以上都出自江南。而这一次湖州的沧江决堤,却一路冲毁好几个州县,这些地方的民生可能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才能慢慢恢复,这对整个大魏来说,都是极大的损失和打击。
而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些。
对于朝堂上的帝王和大臣们来说,他们没有亲眼见过江南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状态,虽然忧心这件事,但原因却根本不是担心百姓,也不是这件事情接下来要如何弥补。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龙椅上的帝王身上。
这是虞景登基的第一年,还特意改了承平这样好寓意的年号,然而接下来就碰上了立国以来最大的天灾,让人不由得便要生出几分疑虑。
这是否是上天的示警?
君权神授,这是太平时用来统治百姓的工具,但到了这种时候,就会让身为帝王的人如鲠在喉了。既然是天子,那就代表着上天的意志,但现在,他才当上皇帝,上天就降下了灾难,这是对他的不满?或者是他身为帝王的德行有失?
人言可畏。虽然目前大魏的统治还很稳固,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有人揭竿造反,虞氏的基业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但身为皇帝的虞景就不一样了。毕竟虞氏子孙众多,并不一定只有他才能登上这个位置。
如果他是高祖和武帝那样能够压制住朝臣的帝王,也不用担心这种流言。但偏偏经过文帝一朝,文臣的权利空前胀大,对他这个皇帝也具有了辖制的作用。如果真的让人定论是他不贤不孝,上天不满降下惩罚,朝臣们真的联合起来打算换个皇帝,也不是不可能。尤其是他那几位叔王一直都不肯死心,虎视眈眈,若是被他们抓住这个机会,未必不能翻身!
局势瞬息万变,皇城中当值的官员们都开始变得谨慎起来。从前在清薇摊子上吃东西,众人还会闲聊几句朝政。毕竟大魏并不堵塞言路,也不以言论问罪,身为官员讨论这些再正常不过。而现在,大家都低头噤声,就是熟人见面,也不过点个头算是招呼。言多必失,谁也说不准这局势会怎么变,他们这些官微职小的人,还是老实些待着吧。
清薇之前料到江南会有水患,但也没有想过会这样严重。说起来是老天爷在帮她,借助这个机会,完全可以彻底摆脱虞景。但是想到江南数万人受灾,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又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呢?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这些人,总该做点儿什么。
这天下午,赵瑾之下了值回来,便被清薇叫住了。
“赵大哥,你从前说要帮忙的话,还算不算数?”清薇站在门口,问赵瑾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赵瑾之说完这句话,便继续往前走,回了自己的院子。清薇也转身回屋,郑重的将自己锁在柜子里的一个小箱子取了出来。
这箱子其实并不大,但却还上了一道锁。清薇又将钥匙找出来,然后才捧着回到了院子里。
赵瑾之已经翻了墙过来,正站在院子里。清薇将手里的箱子和钥匙递给他,“这就是我要请赵大哥帮忙的事。”
“这里面是什么?”赵瑾之问。
“是锦绣文章。”清薇一个字一个字的道,“赵大哥可以看一看,再做决定。”
赵瑾之便将箱子打开,取出了里面的东西。厚厚一摞纸,用针线订成了一本。赵瑾之从头翻看,越看面上的惊异之色越重,到后来连翻页的速度都快了许多,等到都看完之后,却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沉默良久,仿佛在回味这里头写的东西。
许久之后,他将手里的册子合上,盯着扉页《治河十疏》四个字看了一会儿,才问清薇,“这是奏折吧。是谁写的,我怎么从未听过?”
“赵大哥当然从未听过,因为写这篇文章的人,已经死了。”清薇道,“治文四十三年——也就是去年的江南贪污案,赵大哥想必听过。写这份奏折的人,名叫秦颂,正是这案件之中的首恶,时任……湖州知州。”
而在贪腐案结束之后,秦颂授首,湖州知州空缺,于是在当时的皇太孙虞景的运作下,他的亲舅舅周敬,补上了这个肥缺。
“你这是……”赵瑾之艰难的开口,“这是要把天掀翻过来啊!”
这篇文章如果在这个当口拿出来,与湖州河堤被冲毁,知州出逃这件事放在一起,既是莫大的讽刺,也是给朝廷最响亮的耳光。他们明明曾经有过这么优秀的臣子,《治河十疏》字字珠玑,却被虞景自毁长城,然后把自己的至亲推上了那个位置,造成了今日之祸!
矛头直指帝王,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但不知道为什么,赵瑾之非但不怕,反而有些兴奋。他看着清薇,那一句感慨,并不是反对,而是惊叹。
他知道清薇胆子大,却没想到能大到这种程度!
“其实我本意是想将这东西送到御史台,想必他们会很高兴看见它。”清薇道,“但东西给出去,就由不得我控制了。到时候,不会有人关心枉死的秦大人和江南数万百姓,只会将这当成他们的进身之阶,踩着它往上爬。这不是我将这篇文章记下来的本意。我也没有别人可拜托,只能劳烦赵大哥了。若你有为难之处,我也不会强求,只希望你别将事情透露出去。”
“赵姑娘未免太小看我了,你身为一介弱女子,尚有这样的胆气,我赵瑾之又有何不敢?”赵瑾之笑道。
清薇道,“我知道赵大哥是铮铮男儿,只是也该为赵相公思量。”
文帝不计较赵训,不代表虞景也不计较。毕竟认真说起来,文帝虽然手中权力被削减了不少,但治文一朝四十三年间,的确都是天下太平,人人称颂的圣贤之治,文帝本人在民间的名声也相当好。他自知能力不足,自然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但虞景野心勃勃,不似文帝那般能容忍朝臣对自己指手画脚,对于造成如今这局面的赵训,当然也不会有多少好感。
只不过赵训早就不在朝中,虽然还有儿子在做官,但远不如当年的风光,虞景就算想发作也没有办法。而且还得变着法儿“善待”这位先帝朝的重臣。
如果赵瑾之站出来为秦颂的事情发声,就相当于是在跟皇帝打擂台。他自己固然不怕,虞景只怕会将赵家恨之入骨。眼下他局势艰难,自然不能做什么,但总有坐稳皇位,清算恩怨的一日。
赵相公一身风光磊落,清薇不希望他晚节不保。
“若是为了祖父,此事更是当仁不让。”赵瑾之道,“赵姑娘或许听过,当年祖父可是曾经当面斥责文帝,令文帝羞惭致歉的人物。我既是他的子孙,自然不能堕了他老人家的名头。何况这件事我早就答应过赵姑娘,还是赵姑娘不想给我那份谢礼了?”
“我跟邱大人说过这份谢礼,到时候赵大哥给他看,他必定十分羡慕。”清薇忽然转了个话题。
赵瑾之亦跟着笑了。
他将手里的册子重新放回箱子里,又道,“赵姑娘为我考虑得十分周全。其实这件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也不一定要我自己上阵。你且等着我的消息好了。”
“好。”清薇点头,目送赵瑾之翻墙离开,然后才转身进屋。
她没有忙着点灯,坐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将这件事前后想了好几遍,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才松了一口气。
希望此事早些了结。
赵瑾之说到做到,很快就将事情办好了。清薇这才明白他说不用自己亲自上阵是什么意思,却原来他将消息透露给了一班太学生。
太学里的学生们,都是整个大魏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从各个州县被推荐到京城来入学,算是朝廷储备人才的一种方式。所以朝廷对他们也是相当优容。因此在太学里,议论朝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越是别人不敢说的事,越是别人不敢开口的时候,他们就越是敢说!
可以想见,在这种整个京城都在观望的时刻,太学生们见到那份《治河十疏》会是什么反应。第二日就有数十人各自撰写文章,洋洋洒洒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剖析了出来。剖析也就罢了,写完之后,他们竟然连夜将这些文章,全部张贴到了午门前的皇榜之上!
朝廷每有动向,都会在这里张贴,所以不少官员和关心时事的文人都会时不时过来看一看,所以这些文章贴出去之后,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在这之前,大家关注的只是周敬是皇亲,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处置。以及江南的水祸究竟时不时天灾,朝廷又会如何应对,却不知里头竟还有这等渊源!
这样说来,江南的水祸,根本不是天灾,就是人祸!
如果不是秦颂秦大人枉死,早早按照他的奏折治理河道,那么今年还是会跟以前一样风调雨顺,沧江根本不可能决堤。
更加凑巧的是,这时候江南那边调查的结果正好出来,却原来周敬在湖州待了一年的时间,什么政务都没有做过,只光顾着收钱和娶姨太太了。他的七房小妾,倒有五房是在湖州任上娶的!
这个消息一出现,更是群情激奋。皇帝枉杀忠良,就是为了把这种东西扶持起来?江南数万人命,就这么白白没了?
昏君无道、朝廷糊涂!这句话没有人喊出来,但每一句议论,每一个眼神都在说这句话。此事若不给一个交代,怕是要让天下人心寒!
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所以朝廷这边十分被动,还没来得及动手处理,事情就已经蔓延到压不下去的程度了。到了这个时候,虞景也不必犹豫了,十分干脆利落的下了罪己诏,承认自己不贤不孝,愧对列祖列宗。同时避居偏殿,连早朝也暂时取消,一应用度和饮食份例都减半。然后又从内库拨三十万钱,用以赈灾。
当着朝臣的面让人宣读了罪己诏,虞景沉着脸看着自己的臣子们道,“值此艰难之际,还望诸公勠力同心,莫让朝廷成了天下笑柄!”
这最后一句话颇有提醒之意。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就该朝臣们表态了。
……
退朝之后,虞景回到偏殿,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然后在殿内静坐。只是坐了半天,心头的烦躁和郁愤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最后,他忍不住站了起来,“张芳!”
“老奴在。”御前总管张芳立刻站出来道。
“摆驾西宫!”
西宫里,周太后正在发愁。江南的事情发生之后,虞景的日子不好过,她这里更糟糕。那个扔下一州百姓独自逃命的湖州知州周敬,便是她嫡亲的哥哥。当初周敬听说湖州富庶,想去捞一把,就是进宫请了她说项,才作成了此事。
当时先帝病重,虞景作为皇太孙摄政,也是他手里办过的最大的一件事,没成想就换来了这么个结果。这让朝臣怎么看,让天下人怎么看?岂不都将虞景当成了糊涂皇帝?
事情有多严重,在深宫里过了几十年的周太后再清楚不过,这会儿也是满心的愧疚心虚和愤恨。
所以见了虞景,也是母子二人相对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虞景咬着牙道,“周敬!母后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周太后的声音有些抖,但还是道,“这是他的过错,但凭陛下处置。只求陛下留他一条命在。”她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如果自己的亲兄弟被亲儿子杀了,那她就活成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一切尊贵荣耀,都抵不过这一件事。
“抛下自己治下子民逃走,还不是在战争时期,不过是小小水患,让朕如何饶他?!”虞景终于没忍住,摔了手里的杯子,“湖州城墙高大牢固,就是洪水到了城下也不会出事,他到底怕什么?连朕都下了罪己诏,如何饶他!”
哪怕周敬再无能,只要好好待在湖州,就算他什么都不做,情况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可他偏偏逃了,这可是几代以来从未有过的笑话!就连战争期间被敌军围攻然后弃城逃走都是死罪,何况只是因为水灾就这么做?
这种行为,已经不是愚蠢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再把这种人留下来,谁知道将来又会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
这个道理太后当然知道,但,“那是你的亲舅舅啊!外甥杀了舅舅,无论是为了什么缘故,这名声一旦背上,陛下就毁了!”说到这里,周太后已经流下了眼泪,这几天她一直在想这件事,简直如同烧心。
虞景何尝不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愤懑难抒。他自己都要下罪己诏,要怎么开口对朝臣说,让他们放过周敬一命,只因他这个当皇帝的还要名声?!
见他不肯答应,太后抓住他的手,“陛下……哀家已经想过了,只求陛下饶他一命,哀家便立刻着人把他送到西北去,往后由着他自生自灭,不会再管!”
“送到西北?朕真怕过个三年五载,又听说堂堂国舅竟通敌卖国!”虞景冷着脸道。
周太后微微一愣,然后才发现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她那位兄长糊涂得很,让人随便撺掇两句,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若不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还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那……依陛下的意思呢?”周太后颤声问。
虞景叹了一口气,“让他去守皇陵吧。”
“也好,也好……”周太后听说还有命在,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求别的。虽然这看守皇陵,估计是去被人看守,但无论如何,总比没命了要强。
周敬的事情商量好了,母子之间的气氛就松动了几分,不像之前那么凝着了。
周太后见虞景满脸阴沉,知道这件事最不好受的就是他,便小心的道,“陛下,这几日哀家一直在想这件事。你说,这般不顺,和清薇有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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