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钰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非常圆满,因为话音刚落,一直抵在她额头上的陆清晏就直起了身子,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看样子他已经想开了。
然而陆清晏已经彻底想不开了。
他现在有些恨,恨自己为什么会比崔舒钰大了整整五岁,恨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可她却还懵懂无知,崔舒钰方才长长的一段话叫陆清晏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被她划入了那个“不可替代的人”的圈子里,还是该难过自己的心事小姑娘完全没有领会。
陆清晏在院子里转圈的时候,崔舒钰就坐在藤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经过了今天的交谈以后,崔舒钰觉得忽然之间就拨云见日,心情也舒畅起来了,她觉得陆清晏也应该放下心来,却不知道陆清晏为什么在她眼前走来走去。
两个人各怀心思地在院子中晒着太阳,刚才去格致阁叫她回来后就被抽去帮忙的秋雁却出现在了博文阁院子的门口,扫了一眼院中,先朝负手走来走去的陆清晏问了安,这才喜悦万分地叫了一声:“姑娘!”
崔舒锦被她这一声呼喊吓了一跳,只觉着秋雁有些异常的亢奋,从树下的阴影里探出头来,顶着一头细碎的阳光,不解地应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姑娘你猜谁回来了?”秋雁说着还回头看了一眼,好像那人马上就要从她身后冒出来了似的。
崔舒钰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谁回来了?什么回来了,今天也不是休沐的日子啊。然而看着秋雁兴奋的眼神,崔舒钰心中的情绪慢慢上涌,终于一个蹦高窜了起来,叫道:“莫不是我二哥回来了吧?!”
秋雁猛地点了点头,喜滋滋地说道:“确实是二公子回来了。今儿早些时候便到了京里,只是二公子先去宫中面圣了,才回来,方才在前厅见了老夫人和夫人……
“真是我二哥?”崔舒钰一下子就炸了,根本没听完秋雁的话,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虽然她二哥崔书锐十五岁便入了军营,两年来一直同她聚少离多,可崔舒钰同崔书锐的关系却非常非常好。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崔书锐非常宠着崔舒钰,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崔书锐相比于崔家的读书人,更像是她娘亲穆氏和大表姐穆平秋,是个个性果断干脆、爽快阳光、充满活力的人,崔舒钰觉着崔书锐一笑起来,整个天下都晴天了。
“漠北军大胜骊戎,班师回朝你竟不知道?”陆清晏看到崔舒钰欣喜若狂的模样不禁有些疑惑,莫要说官家的姑娘多多少少都会知道些时政大事,就说崔舒钰的爹爹崔世清,不正是兵部尚书吗?他都早知道漠北军凯旋了,更何况这可是自家人的事。陆清晏记得崔书锐可也是在崔舒钰刚刚划定的那个圈子里的。
崔舒钰完全还处于和秋雁一样甚至比秋雁更甚的亢奋之中,摇了摇头道:“我爹爹在府上从来不同我们说朝堂上的事情,而且我从牡丹宫宴扭伤脚开始,就是自己在博文阁用膳了。我又不常出府,自然不知道这些。”
本来崔书铭还时常同她说说这些事情,可自从崔书铭把她托付给陆清晏后,崔舒钰一天见到次数最多时间最长的人就是陆清晏了,可和陆清晏在一块儿的时候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根本不需要用时政大事来填补无聊的时光。她真是一点都没听到崔书锐要回来了的风声,不然她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激动了。
陆清晏看着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眼神十分明快的小姑娘,“你很想他?”
“我当然很想他啊!”崔舒钰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穆平秋回来的时候她就惦记着去问问她二哥的情况,哪知道第一次崴了脚,第二次又落了水,三番五次见到穆平秋可都没说上什么话,这事儿便一直拖着,一直拖到他都要回来了还没问成呢。
“是吗?”崔舒钰正说着话,便见打秋雁身后闪出一个人来,银白的铠甲,火红的袍子,漆黑的长发,和崔舒钰如出一辙的眉眼中笑意盈盈,英俊的身姿如同白杨一般挺拔俊秀。十七岁的少年站在博文阁的门口,笑着朝崔舒钰张开了手,“这么想我?”
“二哥!”无需多说,崔舒钰几乎是立刻就尖叫着冲了过去,因为崔书锐微微朝她俯下了身子,踮脚正好能勾到他的肩膀,小姑娘几乎是蹿上了崔书锐的怀里。巨大的冲力叫崔书锐一连往后退了几步,这才站稳,两只胳膊牢牢地抱住了挂在她身上的崔舒钰。
“又沉了。”崔书锐抱着崔舒钰转了一个圈,毫不客气地指出。
这要是搁往常,崔舒钰必定要横着眼睛说一句“吃你家大米啦”,不过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二哥,自然是说不出口的,听见崔书锐的抱怨只是咯咯笑着从他怀里挣出来,笑嘻嘻地站到了一旁,“就是沉了呀。”
崔书锐拉着崔舒钰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圈,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欣慰道:“长高了,出落得比以前更漂亮了。”
这算是对崔舒钰的一个总结吧,崔舒钰十分受用,立刻在崔书锐面前转了一圈,眼睛亮晶晶的,兴奋道:“真的吗?!”
“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崔书锐拉住她省的她得意忘形继续转圈撞到什么东西,连忙制止了她,崔舒钰这才老实下来,在一旁乖乖站定了。
崔书锐这才腾出空来,看向院中的另一个人。
他方才来时就听母亲说了,祁王殿下就在博文阁,心下便更急着要来看崔舒钰了。陆清晏和他年纪相仿,又自小就常来太傅府走动,从前总和他混在一起,就连在太学的时候也是形影不离,京中属他俩关系最好,若不是两年前崔书锐跟着穆大将军入了军营,被圣人指给陆清晏做伴读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不过这两年圣人也没再给陆清晏指别人就是了。
崔书锐往院里走了几步,正巧陆清晏也往前走了几步,两人碰面便来了个结实的拥抱,陆清晏用力地拍了拍崔书锐银白冰凉的铠甲,笑道:“崔小将军,欢迎凯旋。”
因为崔书锐一小就志在沙场,年幼戏谑玩耍时陆清晏便常常叫他“崔小将军”,没想到叫着叫着,这称呼倒成了真,现在崔书锐走出去,遇上的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恭敬地叫他一声“崔小将军”了。陆清晏就轻轻巧巧地一句话,便将一切都拉回了从前崔书锐还没走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眼,一齐朗声大笑起来。
崔舒钰也知道自家二哥和陆清晏的关系融洽,从前便总是混在一起,只怕比她同陆清晏还要要好,这又是好久未见了,想说的话肯定有一肚子,因此只是歪着头在一旁站着,非常懂事地,不吵也不闹,看两个人亲密无间地说着话。
崔书锐在战场上来来回回待了两年多,陆清晏也去了江南大半年,按理说这水土各有差异,两个人的个子身形却是不分伯仲,站在一起如同两颗挺拔的白杨,十分惹眼又十分和谐。崔舒钰咂了咂舌有点感慨,便是亲兄弟也不过如此罢!即便不在一起,可你在成长的同时,我也不曾闲着。
“听说年前殿下随太子殿下去了江南?”崔舒钰发呆思考的当口,崔书锐已经拉着陆清晏在一旁的石桌前坐下来了,笑着问道。
“你身在军营,消息倒很灵通。”陆清晏点了点头,竟是亲自帮崔书锐倒了一杯茶,抬手递了过去,“你才走没多久,父皇便命我和皇兄离京了。”
祁王殿下亲自倒的茶,崔书锐也没推辞,接过来便是一饮而尽。他刚从前厅过来,确实是口干舌燥得很,而祁王殿下虽然看起来高傲清冷,实际上却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我只是人在军营,又不是耳聋眼盲,许多事还是知道的。听说江南风物精美绝伦,温婉佳人也惹人流连,如何,殿下可觉得那儿是个好地方?”
年少无知的小时候他们都羡慕志在四方的好男儿,都说往后要离开了这京城出去游历闯荡,后来他如愿进了军营,跟着漠北军南征北战,见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孤寂,见过风吹草见牛羊的旷远,见过塞上燕脂凝夜紫的战事惨烈,也见过犹是春闺梦里人的生死契阔。战场总能让人迅速地成长起来,崔书锐迫不及待地想同年少时亲密无间的伙伴说说这两年来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却也好奇他在边塞守着冷甲寒月的时候,陆清晏都在做些什么。
虽然没过去多久,可崔书锐冷不丁提起江南来,陆清晏的心里却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江南风光不过尔尔,没什么刻骨铭心的印象。反而是在江南时回想京城,城中的一草一木都记得十分清楚。可见有时候人的记忆并不因为时间的远近来区分,“风物当然是美妙绝伦,只是心中挂念着京城,便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流连的。”
陆清晏说话的时候抬眸朝崔舒钰看了一眼,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藤椅上,撑着下巴认真地听他们说话,见陆清晏忽然抬眼看她,立刻朝对方露出了一个笑眯眯的表情,好像在说:“挺好玩的,继续说呀!”
有时候一座城之所以成为了具有独特意义的存在,不过是因为那城中的人值得牵肠挂肚。
崔书锐当然也看到了陆清晏说话时眼睛不时地瞟着坐在一旁的小姑娘,先是微怔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地笑了,语焉不详道:“原来……呵,殿下总算是开窍了!”
有些事情他也是在边关的夜里忽然想明白的,陆清晏来太傅府的时候为什么没事儿就去博文阁里小姑娘,为什么连出门打个猎也惦记着她,看到猎户家里的鹦鹉毛色鲜亮哪怕花高价也要带回来给她,却又不肯自己来送,只叫他带回来。崔书锐想明白了,却觉得陆清晏未必想得明白,心里跟着着急,只是他身在边关鞭长莫及,只得等着打完了仗班师回京,再提点他这好兄弟。
哪知道祁王殿下很争气嘛,竟然当局者清,自己想明白了。崔书锐表示自己很欣慰。
然而话一出口,就见黑眸危险地扫过来,可能还带着一点憋屈。崔书锐猜不到陆清晏刚被小姑娘怼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却能猜到他是在不懂事的小丫头这儿碰了钉子,方才是一时嘴快说了出来,这会儿却有点同情陆清晏了,“殿下还未……行了行了我明白了,殿下别这么看着我了,我保证不提了。”
揭人伤疤可还行,作为好兄弟他是要帮忙的。
看到崔书锐连连摆手投降,陆清晏这才沉声道:“小姑娘还在一边呢,别说这些。”
崔舒钰:虽然她就在一边,可她根本没听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姑娘,府上的琴师请姑娘过去一趟。”先前抱着琴去换弦的云岫忽然出现在博文阁院子的门口,朝外面指了指。
崔舒钰觉得自己有点冤枉,本来就是陆清晏给弹断的么,这还摊上大事儿了怎么着。看了陆清晏一眼,崔舒钰咳嗽有了一声,道:“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那琴。待会儿就回来。”
大眼睛同时朝陆清晏眨了眨:你看看你看看,还得我去给你背锅吧!那琴可是早先传下来的古琴,,名气大又矜贵,要真是搞坏了修补不上,这锅可背大了呢,搞不好又要被禁足了。
陆清晏哪能看懂崔舒钰挤眉弄眼的是什么意思啊,不过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是以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小姑娘这才跟着云岫去见琴师了。
崔舒钰前脚才出了博文阁的门,崔书锐后脚就凑到了陆清晏身边,抬手捶了陆清晏一拳,道:“听说你去江南前小姑奶奶撒酒疯捉着不让你走了?我爹爹写的家书上都写了。殿下可以呀,现在和我家小妹交流起来都用不着说话了?”
果然,这人在自家妹子前还能拿捏出个兄长的模样,可一到了兄弟面前,就原形毕露了,崔书锐就不是什么有正型的人,最起码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就没有过。
陆清晏突然被捶了一下,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面无表情地看了崔书锐一眼,道:“你莫要取笑我了,心烦着呢。”
这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崔书锐感到痛心疾首,“殿下怎么能这么说呢,锐出门在外可是净惦记着殿下和小妹的事情,就怕殿下看不懂自己的心,要耽误大事的呀!”
他不提还好,一起来陆清晏就觉得脑袋仁发疼,他是看懂了,可小姑娘看不懂啊,光他一头热有什么用,“你小妹只怕只当我是兄长。”
那还不是你小时候老敲人家额头逼着人家喊你“哥哥”的么。崔书锐默默地腹诽了一句,又搭上陆清晏的肩膀,鼓励似的拍了拍,信誓旦旦道:“没关系,来日方长嘛,我最近不出门了,就留在京里,帮你看着她。”
人还能丢了是怎么的,他都已经把岳明哲扔到青州去了。陆清晏没动,看了崔书锐一眼,显得十分冷静,真是谢谢他了!这神情看起来怎么像要卖妹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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