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文昶闻言,无奈一笑,便躬了身,轻声道:“太子妃殿下。”
太子妃歪了歪头,巧笑道:“小文太医多日不见,却是分毫未变啊。”
文昶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女子,她如今脸上不自觉显出的天真烂漫的神情,使她看上去一如当年还未嫁做人妇之时,便已名扬京城的镇国公嫡女。
太子妃自小体弱,每日饮药诊脉都是少不了的,天底下这般内虚的女子,莫不是自幼养在深闺,积出一副文文弱弱的面容,连说话都是怯怯的,生怕声音大了惊动了房中梁上的灰尘。
只是大抵是养在镇国公府之缘故,太子妃自小便爱刀枪多过针线,章太医是镇国公府的常客,皇城内外大小皇族当中,能使章太医日日关照的,当年也只有镇国公府这个丫头罢了,文昶那时跟在师父身边,不过做个小小药童的差事,一来二去却同年幼的太子妃熟稔起来。
他幼时便被章太医收下学医,有的只是一身通透的天分,血脉亲缘如何,文昶是不知的。但在镇国公府这些时日,对于这个体弱内虚却丝毫不怨天尤人的小女孩,文昶生出了几分关怀之意。
将镇国公府嫡女视作亲妹,于文昶这般身份而言,实在是逾越了。只是他那时虽小,待人便已有成人之风,冷漠而淡情;分明身为医者,这般心性却如何能使人尽信?如若视他人性命如清风拂云得过便过,他即便于医道之上有天纵之才,也非但不能出师,反倒要另择他途了。
章太医为师为长,自然对文昶心性清楚地很,他见文昶同太子妃之间融洽,初始之时便也有所担忧,忧虑只怕时日长下去,两人都要对彼此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只是愈到后来,他也愈发明白文昶从来都只有一片关爱,文昶对太子妃所有的纵容和怜惜,也只是因为他将她视作除师父之外的第二个亲人。
那个丫头心境明澈,自然是明白文昶待她如何,镇国公府的嫡女一颗玲珑心,在此事之上也绝不含糊,谁厚待于她,她便倍以偿之。文昶视她为亲妹,她便投桃报李,以嫡亲兄长之礼相待。
只是当年年幼还不得入太医院之时,太子妃对文昶戏称的一句“小文太医”被她沿用至今,实在是使得文昶哭笑不得,心中却多了几分暖意。
太子妃使他的性子软化许多,到得如今医道透彻人事通达,便使章太医看在眼里,也没有任何不满意的了。此番文昶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除开其余诸事之外,便是为太子妃带回南下路途中寻到的三味药材,但任凭哪个都知道,即便这药方齐全药材齐整,也只有三成把握能过那生死难关。
太子妃本人自然也是清楚的,纵使如此,她却不曾有丝毫恐惧展现,非是那所谓大家风范在生死面前有何用处,而是既有倾心之人,便想要得再多一些,让人欢喜,自己便也欢喜;只是到底要得多,给出去的必然少不了,尤其是她这样的身子,是说不得那万一的。
这个道理太子妃懂得,但世间诸事,不可件件都细细破开分析个究竟才行,有些时候便只自己觉得值当,那就好了。
但文昶纵到如今,经历诸多人事,却还是不能明白太子妃之取舍。只是不明白归不明白,他对于这个丫头向来是纵容多过劝解,便连以往太子妃偷偷摸摸跑去校场,其中都有文昶之功劳。因而即便如今之事关乎生死,他还是那般纵容的态度,文昶向来同贺去那人不对盘,但此时却不得不承认那人之心境,事不挂己而万事皆在心中,才是真正的透彻。
随心而至。
有多难呢?文昶面色温和地道:“殿下莫说笑。”
太子妃不喜“太子妃娘娘”这个称呼,便使内外宫人皆称她“殿下”,于她而言,随心而至不过抬一抬手,略侧过头便能得到。但于旁人而言,光是寻到那“心”在何处,便已是难如登天了。
太子妃见文昶神情,还想出言打趣两句,但被身旁的太子一看,就只好乖乖地低下头,像从前一样同文昶挤眉弄眼,没有半点嫡女的高贵风范。
“你平日精神不济,眼下倒是活泼得很啊。”太子瞥她一眼,眼中柔和之意却是掩藏不住。
太子妃向文昶对口型,又被太子一瞪,这才轻咳一声讪讪笑道:“太子殿下在侧,我自然是精神百倍了。”
太子拿她无法,却不能使她久坐,便哄着她起身,自己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容不得有半分闪失。
文昶站在一旁,接收到方才太子妃同他挤眉弄眼似抱怨似甜蜜的“醋坛子”三字,面上神色和缓下来,眼中却是清明如许,仿若已臻破迷障,再不能动摇。
“太子殿下吩咐,文昶自当竭力。”他向两人躬了身,对上太子妃看过来释然的眼神,心中最后一点顾虑也尽皆消散,“此番回京事务纷杂,请恕臣失礼,先行告退。”
小丫头已然寻到了她自己的真心,一颗心悠然自在潇潇洒洒,如何不是早已有牵绊才敢越发肆意,她如今除腹中孩儿之外再无遗憾,却不知天下芸芸,懵懂不知那心在何处之人更是不可计数。
其实知不知已然是不重要的了,太子妃心思玲珑,只看破这往日一身为数不多的温柔纵宠尽付于她的兄长如今已是心有所属,那便足够了。
只是随心而至说得容易,又到底有几人能够真正随心而至呢?
皇城之中不辨时日,转眼间一旬又过。
这日晴空万里,已是入夏之景,寻常百姓心中也不由生出燥热之感,心神不宁地将厚重春衫除去,换上轻薄夏衣,便是依旧忙碌来往。
赵璟焱从长乐侯府出来,见到等在门口的马车,不由一愣。候在马车旁的男子身着一品太医官服,样貌却年轻得吓人,赵璟焱只觉此人有些眼熟,一时却也不能思索起来,便住了脚看他。
那面色平静的年轻太医将他看了一眼,向他行一礼,没有多余表情道:“太医院文昶,迎七皇子殿下回宫。”
赵璟焱往他身后略一望,就见不少森严人马,军士模样人物俱着布衣,腰间却有配剑。
“是哪头下的命令?”赵璟焱即便只有九岁,眉一皱也泛出那散不去的天家气派。
文昶不为所动,身侧就有人向赵璟焱呈上一张锦笺。
“是太子殿下手谕。”
赵璟焱接过看了一眼,点点头,心里早有准备,却没想到这一日就这么来了。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后唯一一个侍从,向文昶道:“他可随我一同回宫。”
文昶颔首:“无妨。”
赵璟焱不再多问,板着小脸径直上了马车,那侍从跟在后头一同进去,面上有些犹豫。
“莫要胡乱猜疑。”七皇子眉头一皱,肃然道,“你只管做好你的事,其余俱是同你无关。”
那侍从连忙应是,垂下眼睛规矩地坐着,不敢再言语。
文昶在外头听见赵璟焱训斥身边随侍,不由想到那同他血脉相近远在南方的另一个人,而后神色动了动,内心摇了摇头。
不愧是一脉相承。
连同皇城中那位,实际上都是同样的做派。
文昶微一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异样尽散。马车辘声隆隆疾驶入宫,车后军士步伐齐整,却是半步不差。
马车在宫中一路畅行无阻,直到达乾清宫前,才蓦然停下,其后军士步伐一顿之后,便已站定,而后分做数队肃立宫墙之下,三步一人。
赵璟焱被文昶请下马车,就见到宫门口姜全带着吴顺并两个小太监正在等候,看到人来,吴顺领着两个小太监向赵璟焱迎过来,礼数齐全地将他请入乾清宫偏殿。
姜全同他擦身而过,顿下步子行了一礼。赵璟焱点点头,往里头走的时候不自觉回头看向那年轻的太医,便见到那父皇跟前最得用的大总管去到太医面前,习惯性地躬着身向他说了些什么,而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赵璟焱收回视线,低着头一步一步随着领路的吴顺往偏殿处走去。他只不过是一个年仅九岁的皇子,在这种时候只需看顾着便是,轻易是不能起什么作用的。
文昶进入乾清宫时往偏殿赵璟焱身影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眼中未有波澜起。这个年纪其实正好,起码在眼下这个时候,要受的不过一时看顾,而并非无尽的猜疑和针对。
经过前厅的时候,太子独自坐在一旁,见文昶进来也无多少情绪,文昶向他行礼,他颔首便过,似是不愿多言。文昶心中明白,也不曾驻足,就要往里间去。
“今日悦儿脸色很差。”太子突然道,令文昶脚步一顿,回过身来。
太子朝他笑了笑,轻声道:“你出来后若有空闲,便替本宫往东宫去看看罢。”
文昶难得一怔,他细细盯着太子神色,太子神情自然地让他看了半晌,才听到那个不可能有差错的答复。
“是。”文昶平静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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