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季哲明便几乎被自己猜想所震慑,一路上分出心思细细观察,心中猜想便愈多几分确信。
确信之时,言谈之间便愈多几分小心。天下读书人,再如何桀骜,也终逃不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之念。为官入仕,出人头地,大展宏图,光宗耀祖,儒生士子钻研孔孟之道圣人之言,到底没有几人真正使圣人之道通融己身,既存活于世,便免不得沾染尘埃,满腹经纶,终究还是落得汲汲营营。独善其身者多,兼济天下终还是少。
季哲明遣词造句,起承转合便如同文章下笔,文采构思俱是精妙。他不是圣人,有抱负,自然有野心有私欲,两者既有彼必有此,便是无可避免。他本以为这紫衣人要问如何不顾此失彼,但只见此人勾唇一笑,若有所指道: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这话乍一听,是大不敬,为人臣子,必以大义为重,大义之后才是小利;若天下士子臣属皆以己身小利为先,谋一家之利而忘乎天下大义,必为不忠不义不敬之辈,毁秩序乱朝纲,是国破之兆。但细思之下,又不无道理,家国天下,由家而始,有所谋求,方能为人所用。
季哲明正思索间,身侧紫衣人又问:“你如何解’不患无位,患所以立’?”
他略一愣怔,便已想明白。有立身之本,才有相应地位,思及方才那一问,如今他所为人看重的究竟是他之才学本事又或是他所谋求之物,却不能分得清楚了。但说到底,贵人眼下认定他有此“立身之本”,他便如同手持通关文书,只是如何使那一方印鉴落下,还看此处一答。
季哲明略作沉吟,道:“敏于事、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
紫衣人颔首,道:“君子不器。”
季哲明微笑不言,紫衣人便又道:“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季哲明便向前略一拱手,朗声笑道:“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赵璟煊听见鲁忠之言,不由偏头看了沈珵一眼。沈珵接过赵璟煊视线,似是笑了一笑,而后轻声道:“王爷不若一听。”
赵璟煊轻嗤一声,就道:“多此一举。”
沈珵必定是早已将事情缘由起始来龙去脉都查了清楚,如今却大张旗鼓使张奇桥探明前来报知,便使赵璟煊没道理说沈珵有所误导了,也是取信于他。
沈珵便微笑不言,那鲁忠见两人之间似是无话要说,便小心开口道:“那齐姓商队同吴姓商队俱是常往来南北的,这几月间也有数次在此停留,居于此行会当中,多少对那季哲明也有些听闻。”
赵璟煊颔首,示意他继续说。鲁忠领了命,就将自己听到的张奇桥所分析的,一股脑说了出来。
原来这季哲明确是被困于此行会中脱不得身,众多商队来来往往,行会中数百杂役,大商队至多派上数十,多数是轮不到相熟的杂役的。但季哲明此人却在诸多商人那头混了个脸熟,无他,只因他每次为行会派去为某商队做些杂事,不出十天便要因种种缘由发落出去,或是这商人少了珍贵物事,追查下去便找到季哲明头上,或是那商会毁了车辆货物,有多人指认为季哲明所犯。
种种细数,不一而足。那齐姓商人更是有所听闻,季哲明此人之所以进了这行会做了这最不起眼又劳苦的下等差事,实为不得已而为。季家嫡系长房长子,也即是季哲明之父离世之后,他那叔婶便换了一张脸面。季哲明自南昌府回赣州府之时,与一南下商队同行,商队货物在抵达赣州府最北端一县时遭大火焚毁,因商队中多人指认,此事季哲明便是如何也脱不了干系,但他那叔婶听闻此事,非但不曾相助,反倒将此事交给了赣州行会,使行会为季哲明向那商队赔了数百两银子,与之相对,季哲明便不得已进了这行会,以杂役之微薄薪资,艰难还债。
听到这里赵璟煊便示意鲁忠不必说下去了,他打发鲁忠回去,而后偏头对不远处的蒋旺粱吩咐:“走罢。”
蒋旺粱接收到沈珵扫过来一眼,也不敢有片刻犹豫,便立时躬了躬身回道:“是。”
赵璟煊主动将手抬起使沈珵扶着,借势靠近了些,两人沉默着走了几步,便听见前头那行会中刘姓管事状似惋惜地同蒋旺粱道:“听说那季生从前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只可惜了,学问再好,品性不行,也还是成不了器。他所作所为,不说行会里的兄弟们,就是来来往往的各路商队都是听说过的。”
刘姓管事说到这里还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接道:“这等品性,本是不该留在行会当中,只是会首大人心善,又看在他家中那叔婶为其求情的面子上,才使他不致没个去处。”
刘管事说到此处,又气愤起来,但似是顾忌着什么,转头往赵璟煊沈珵此处偷偷望了一眼,而后压低声音,犹豫道:“只是没想到他非但不感念于心,反倒再三做出这等事来,此等冥顽不灵,便是会首大人也不能说什么了。会里的意思便是任由贵人们发落,只是到底不可负季家叔婶所托,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其后季生如何,也还是要放他一条生路的。”
赵璟煊听完便笑了,此人倒是个人才,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若是不明情状,季哲明其后便免不得要被直接发落了。况且他说什么行会还是要放一条生路,主人家遭了这等事本就不愉,自然是发落到出气为止,此刻这刘姓管事一说季哲明其后还有会首看在他叔婶面子上保着,只要挨过了发落便再无损失,碰上个脾气暴躁的,只怕是要往死里整他,他愈不痛快,主人家才能痛快了。
这也是刘管事或是他后头那些人的目的所在,只是赵璟煊先头便知晓来龙去脉,如今听来,便也只余好笑和唏嘘了。他就着这个距离偏了偏头,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沈珵道:“一个地方商人组织当中管事便能不把举人功名之身放在眼里,随意出言侮辱构陷,本地府县官员当真是无作为。”
沈珵一转眼便赵璟煊近在眼前的侧脸,他近来因文昶大力调养与自身心思松动不少的缘故,原本苍白毫无血色的肌肤如今重新向如玉般的莹白转变,凹陷下去的两颊也逐渐饱满起来,便不至显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憔悴无比。
沈珵看了赵璟煊片刻,笑着配合他低声道:“地方官府当中,典吏多数为当地宗族子弟,在寻常百姓眼里,官府便如何也无法同宗族相比。这般情况不止此地独有,多数时候,地方知府也是无可奈何。”
赵璟煊点点头,就道:“你果然清楚。”
沈珵但笑不言,赵璟煊隐约间似乎闻到沈珵那头传来淡淡的清香,这香味很熟悉,但一时间却怎么也无法回想起来。赵璟煊试着思索片刻,却毫无头绪,便暂时将它放到一边,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你让庆来去知府那里做什么?”
赵璟煊思索此事相关联人物,除开季哲明这处、行会那处、季家那头,便只有知府处了。沈珵笑了一笑,默认了,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这赣州府民因祖先战乱之故由北地迁移此处,此前数百年俱是一口官话,同南地其他府县百姓有所不同。但自现任知府上任以来,府中百姓口中语音多少有些变化。若是王爷抵达封地,想必会有耳熟之感,如今赣州知府,正是柳州人。”
赵璟煊略作思索,突然想明白沈珵话里所传达之信息,不由一怔,而后皱眉道:“这知府与你有旧?”
沈珵摇摇头:“是王爷臣民。”
广西是他的封地,此封地依汉时例,柳州人自然便是他之臣民。但不单单如此,若是普通百姓那便算了,偏生此人身为朝廷官员,知府任期三年,他随时都有升迁的可能,沈珵派庆来前去必定不会只是为了确认事情究竟,沈珵让庆来为他和那知府牵线,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
赵璟煊思及于此,便觉从四肢末端涌上冰凉颤栗之感,他又体会到了那种被人摆布却于内情之上丝毫不知的感受,他抿紧嘴角,问道:“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沈珵见他神情,笑容也淡了淡,却还是轻声道:“本地形势,以三族为重:季家,刘家,杨家。此三族在本地威势,便是知府也无法摄其锋芒。”
赵璟煊一听他又是避而不谈,心中纵是有气,却也没法撬开沈珵的嘴强迫他说出来,也只有忍着听他继续道:“以小见大,地方府县既有如此,推而广之便是万变不离其宗。”
赵璟煊听着,倒也是听了进去,沈珵说完这话,他脑中飞快地像是闪过了什么东西,但到底速度太快,他还是不曾抓住,就听沈珵又道:
“王爷聪慧,自然是明白的。”
像是计算好一般,那刘姓管事似轻声两人低语实则使身后赵璟煊沈珵都听了个清楚的“叹息”结束之后,那赣州府一景——“八镜台”已到了。
刘管事在前头殷勤介绍此地由来景致,又点明那所谓“八景”为何物,赵璟煊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中却在思索沈珵方才那番话。
各地知府由皇帝亲自任命,监察一地政务税收,教化一方百姓。但赣州府这个知府却如同被摆在一个高架子上,空有名头却无实权——说是如此也不尽然,只是处处受周边大族挟制,他便如同被控制的木偶,皇帝看到的俱是平稳安定之态,事情究竟,到底是传达不上去的。
天下承平,但到底有多少府县是这般情状,皇帝端坐皇城之中,看到的到底是经过几重粉饰的事实?地方作假,到了中央在经相关联官员掩饰,百官千里都在粉饰太平,但溃烂往往都是从内部开始。
赵璟煊想明白这一点,便知皇帝虽执掌天下,身为九五之尊,但不出皇城便不能尽知天下事,即便向各地方派遣巡抚知府之类以作监察之用,但就他所见,前有河南之事,后有赣州之状,这般作为,只会多不会少。
他想起前朝似是有一神秘组织只听命于皇帝,分布皇城四海,监察百官国土,各地但有风吹草动,皇帝身在皇城当中便立时能够知晓。赵璟煊不清楚他那父皇是否同样拥有这样一个组织,但大楚百年国祚,手段必定不少,这般情状他便是早已了然于心,但之所以未有动作,除去在河南时赵璟煊想明白的那一点之外,便是沈珵方才提到之事。
赵璟煊猛然一抬眼,眼前的模糊仿佛都因这挣扎而清晰了不少。他转向一侧沈珵处,陡然一见鸦青色鬓角凌厉,近旁一抹殷红却如桃花点醉,调和成一匹醺然明亮。
“我父皇……龙体可还安好?”
他这么一问,方才所见却如同晕染的墨珠渐渐化开,复又归为隐约之景。身侧之人眉眼再度隐于那重重雾气之后,只是声音仍不受任何阻碍,破迷障而来。
“近日宫中未有消息传出,”沈珵很快轻声道,“京城百官俱是不知的。”
自那日沈珵同他提到皇城中皇帝身体抱恙之事,这还是第一次赵璟煊主动问起此事。只是沈珵并无丝毫意外,如同对于眼下发展早有预料。
赵璟煊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宫中不再有任何消息,这表明他那父皇的身体非但未曾好转,反而有所恶化。朝中百官即便未曾听闻,单凭京中风声也能有所猜测,只是内中详细不曾得知罢了。
但即便百官不能尽知,如同安国公府这般世族地位,是断然不可能不知的。因而沈珵言及百官不明,言下之意便是他多少仍是清楚一些内情的,这内情如何,一句话间,赵璟煊已是猜了个大概。
他便不禁再度思索他对于他那父皇的感情,却发现能忆起的有关于他那父皇的过往,也只有幼时短短数年了。但若细究起来,他那父皇待他着实是不薄,除开不常能见着外,其他该有的一应不缺,上头下来的赏赐更是日日皆有,但有珍奇物件,必定是往三皇子庆阳宫去。
直到三皇子被冠上谋逆之名,朝野上下对他的认知尚还停留在“必将继承大统”之上,皇帝所给予他的,实在是不曾辱没了赵璟煊曾经那“皇帝最宠爱皇子”的名头,甚至在犯下谋逆一罪后,还饶他一命,给他本朝前所未有之尊荣,命安国公二子一路护送,实在是做足了打算。
他这般待遇荣宠,即便母亲贵为皇后,从前的大皇子如今的太子也从未享受过,但事到如今,听闻如此厚待他的父皇病重的消息,他第一反应却并非忧心难过,而是担忧事若有变,他将要面对的艰难处境。
如此自私想法,即便是皇贵妃仍在世,听闻之后也该是要骂他一声狼心狗肺的。赵璟煊思及于此,苦笑一声,也不管身边是何人,便轻声似低语又似叹息:“父皇待我着实不薄……”
他同沈珵两人如今正在这名为“八镜台”之楼阁最高处,凭风而立,衣衫发丝皆是有些散乱。赵璟煊于这“八景”不可明晰,沈珵眼中虽落了景致,心思却仍是难以捉摸,现下沈珵以赵璟煊这一声叹息入耳,便转了双目落在赵璟煊面上,眼中无波无澜,却是不曾出声言语。
随行诸人皆在楼下,高处寂静无声,赵璟煊出神良久,才堪堪回到当下。他面上追忆过往的痕迹还未完全消褪,双目似无神似有神,从旁相看,便如一无措稚子。
沈珵看了片刻,面上笑意点染,突然道:“王爷,冒犯了。”
赵璟煊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自己面上鬓边被风拂落散乱的发丝让一只温软的手细细理好,动作轻柔而细致,手离开时,他心中最后一缕游移的神思也终于归位。
他骤然转身,眯着眼睛凭心中感觉盯住面前之人的眼睛,似是要看清此人到底在打算什么,只是到底无果,就道:“你方才提及宗族之事万变不离其宗,便是你安国公府也想要左右什么不成。只是大局已定,到底还有什么能左右的。”
沈珵听了这直白话语,面上笑意不变:“王爷以为如何?”
赵璟煊就嗤笑一声,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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