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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东角楼薄雪初霁,廊前萋萋荒草还覆着粒粒碎冰。北风一起,夹寒带飒,格外刺骨。
赵祯被舒窈挡在廊侧一角,即不障碍视线,又不为寒风侵扰。
“你这是……”
话出口,赵祯忽然截住言语——他还在与她赌气,怎能主动跟她说话?
舒窈不解地转过头,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望定赵祯:“怎么了?”
“没事。”
赵祯张张嘴,最后还是别别扭扭吐出两个字。
舒窈默默抿嘴。看他一眼以后,又把视线无声无息转向廊外。又是如此。他对她还是跟开始一样,不见丝毫转机。刚才他开口,她还以为这么多天他气性该消了呢。结果……还是这样。
也罢。这事算是她自食其果。谁让她当初思虑不周来着?受着吧。
舒窈心头一番自我纾解,再看赵祯时已经没了要跟他穷辨一通的意气。
她身边的赵祯却也同样默声不言,探究目光一寸不落笼罩在她身上。
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很早很早就与他相识,可是中间他们也很久很久不曾相见。
当年离别,面前人给他的那次冷落疏离,让他终身难忘——生平第一次平心以待,换来的竟是所谓一厢情愿?这让贵为太子的他如何不羞愤在怀,于心难当?
他这番意难平,自然也没有让她这个罪魁好过。从几个月前,明仁殿重逢日,他就知道自己母后一定喜欢极了她,不然不会专门唤她到凤座前。不过,母后是母后,他是他。他可没想对她有好声色。
他的母后垂青于她,两月间几次三番宣她进宫。他与她在明仁殿相遇不下三四次。可是每次见她,他都带了一丝别扭和不甘。就连与她说话时,口吻都带了些阴阳怪气。但凡她当他面开口,他都会呛声她,针对她,欺负她。看她被他压得无言以对,哑然看他时,赵祯方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心头会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愉悦感。
这种愉悦感让人及其上瘾,有时候数日不见,他为朝政所累心思烦闷又无人可述时,便尤为怀恋这种感觉。
欺负她,看她变脸竟成为一项让他着迷不已的乐趣。
赵祯在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时,很是惶恐地反思过:身为储君,他怎么可以小肚鸡肠?对一臣卿之女的过错揪扯不放,耿耿于怀?然而思来想去,他并未觉察自己理亏。她闷声不吭,一走三年时,哪里想过他?如今回来,一不见她就前事道歉,二不见她主动低头乞好,她都不在乎,那他为什么要迁就于她?旧本新利,他应从她身上一并讨还才是。
所以,旁人都不知道:其实,他在她面前,恶劣幼稚得很。人前,他端着太子的样子,温润大度;人后,他却会趁她不备,偷偷扯她头发。人前,他少年早慧,处事宽厚;人后,他能暗中命人自御花园抓来虫蚁吓唬于她。人前,他大肚能容,为人谏责依旧能笑面以待;人后,他尤为狭隘,能当着她的面,对他母后指责她的不是。
众人眼中,赵祯依旧是那个民心所归的储君。而对着舒窈时,他却是个极度坏脾气又小心眼儿的男孩子。
重逢之后,他对她当真一点不好。好像当年那个会维护她,包容她的小哥哥从不存在一样。他与舒窈记忆中的那个人相差甚远——这次,他是把所有的好都留给了世人,把所有的坏留给了她一个。
“他走远了。殿下,是不是要回去?”在那队押解周怀政的羽林卫彻底消失后,舒窈叹口气,轻轻询问出声。
赵祯后退两步,靠在墙上,微微合上了眼睛。
“陪孤在这里坐会儿吧。”
自他们再见,她从未叫过他小哥哥。他对她也是如对普通臣卿般,称孤道寡。
这情形已持续两月有余,且毫无松动。让一贯自信的舒窈都心生疑虑。她对重修旧好所抱的希望越来越少,连带着对以后与他相处形式都觉得需重新调整。
然而今天,周怀政叛变事出,赵祯情绪极度反常。他竟然不带一个内侍,不带一个扈从,孤身从东宫来到角楼,就为看周怀政最后一程。
也是在这里,赵祯碰见了才刚进宫的舒窈。鬼使神差,他就把她叫了过来,陪他一起在这大冬天里受风。
舒窈睁大眼睛,目光盈盈像看新奇之景一样,诧异地看他。原来,他还真有主动叫她的时候?
赵祯皱起眉,不满说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儿?不愿意就算了。”
舒窈抿了抿唇,忍住心底即将出口的反驳,摇摇头,几步走上前去,在赵祯侧方站定。
“过来一点。”赵祯冲她招招手,声音带着些黯哑,口气却难得舒缓。他正是变声时候,喉嗓极度不适,若非必要,这段时间他轻易不愿说话。
舒窈不跟他置气,听话地走到他旁边,跟他挨靠在一处。
“刚才过去的那个人,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在今日之前,我还叫他周哥哥。”赵祯微低下头,密长睫毛斜斜地投映在眼下,声音很低沉,“他是皇祖父收养入宫。在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侍奉父皇,几十年如一日,操持内宫,忠心耿耿。可是谁都没想到,他居然……居然会谋逆?”
说话间,他又恢复了多年前那个“我”的称呼。舒窈在微微一顿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赵祯抬起头,静静地看她。
她身后曲尺回廊外,不知何时开始落雪。雪花一片片飘进角楼,夹杂着小冰粒,吹打在人身上,让她不禁抖了一抖。这一处角楼,曾被荣王府大火波及,建筑半废,平日除了巡逻侍从,早已无人光顾。今日被他们两个用来说点避人私话,却也能算物尽其用。
舒窈没有如赵祯预想的那样开口说什么劝慰他的话,她只是扯着他衣袖,将他带到了避风的地方。
“这里清静。”舒窈缓缓开口,“小哥哥,没人会知道你今日说了什么,你也不用再端做太子。”
她又叫回那声玩笑时曾有的“小哥哥”。这会儿他在她眼里,许不是什么太子殿下了。他也是人,剥下那层日月山河的冕服,太子殿下的内里和凡夫俗子一样,有血肉之躯,有六欲七情。
他也有困惑,也有不解,也有无助,也有恼羞。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尘世少年而已,背负良多,丧失良多。丢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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