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嗓子大吼了一声,远处的小山坡崩了雪。
……
莫湮做事最是利落,即便他的情绪极其低落,依旧将人妥妥当当地送进了王宫,回宫的路上莫湮突然有些自嘲,觉得自己或许真不该有什么好友,他鲜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可是即便情绪波动,他举止做事也没有任何影响,这跟宫门口的石狮子有什么区别呢?
莫湮想了想,没区别,可是大姜没有彻底复兴之前,他永远都是大姜的臣子,是朔王姜环的外侄,是大姜君王姜捻的侍卫。
仲演是被绑着双手进了王宫,瞧着这熟悉的宫墙,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他万万没有想到,此去羌晥出师不利,竟然反而被送回到了王宫,锁进了自己的宫里。他逃出王宫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却连个水花都没折腾出来,就被人送了回来!
回到王宫中的仲演不免冷笑一声,这笑是给自己的嘲笑,这天下果然已经不再是他以为的天下了,他从小被养在王宫,没有世袭的责任虽过得不甚欢畅,但好在轻松,可是太子一死他莫名其妙被推上王位,处处退让谨慎却落到了如此,难免感慨。
“王上,你已经尽力了,被那羌晥王设计也不是你的错。”方羽看出了仲演的失落,便出声安慰,可是他的话却没能安慰到仲演分毫,仲演冰着一张脸。
“什么叫不是我的错?”仲演情绪带着几分激动,“没能提前勘察好羌晥的情况,没能将赛戬与百里捻之间的交情算进去,没有有力的消息网,导致落到任人宰割的局面,就是我的错!”
仲演抬起头来,看着这曾经属于他的宫宇围墙,“本王再也不是这王宫之中万人敬仰的君王,宇文爱卿别人设计致死,北晏落入他人之手,即便本王收敛起素日里的软弱,可手下没有能用的人,不知这天下情形如何,就如同被蒙着眼的瞎子,往后是退缩,往前是走一步错一步!”
此番去羌晥,仲演算是彻底明白了自身的情形,也彻底认清了自己举步维艰的处境,他瞧着这王宫,突然有几分佩服百里捻。他是大姜旧主,能重新复立大姜可不是一两个自诩聪明的人就能做得到,能筹谋隐忍八年,辗转各国不歇脚步,他想要赢这样的人,当真是难上加难,不看清局势便会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王上,属下无能,不能给王上提供助力。”方羽垂下眸子,他性格温和不似莫湮卫禹那般有拿人之气,虽担着侍卫的职称,可身手更是不及二人,空懂得玄黄之术却也没能派上什么用场,自然觉得拖了仲演的后腿。
仲演却敛起凌厉的目光,转眸对他温和一笑,“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本王能掏出百里捻的毒手全是靠你,你待在本王身边,自然会有用处。”
方羽点头一笑,“是,王上。”
主仆两人在说着话,屋门口的风铃却传来了声响,仲演原本温和下来的表情,立即紧绷了起来,带着几分肃然。这年下的寒冬腊月里,跑过来看他的人必然不是别人,定就是百里捻了,仲演的心揪了起来,最难对付的人还是出来了。
百里捻倒没有仲演想得那般凶神恶煞,他裹着一件纯白的狐毛披风,即便是已为君王,却还是着一身白衣,除了上朝时着朝官,他与平常并无差别,甚至于上次赛戬提过之后,他连君王的珍珠王冠都换了去,又扣着彼时的赤玉红冠。
今日虽然没下雪,可是两月来的积雪还推在屋顶门沿,百里捻的披风角沾染了不少雪花,只是同是纯白之色,也看不出什么。百里捻一进屋便脱了披风,莫湮将屋中的炭火挑旺一些,百里捻便坐在了旁边。
“仲公子怎么不坐?”百里捻抬眸看了仲演一眼,他未苛待与他,甚至这屋中与他的屋里并无差别,炭火茶水一应俱全。
“仲公子?”仲演却被这一声仲公子给逗笑了几分,他没直称呼自己的名讳,更没喊一声王上,却单称呼一声仲公子,仲演觉得有意思又有被诋毁的耻辱感,“百里先生一如从前啊。”
他便也称呼对方为百里先生,百里捻给人的凉薄之感,确实一如从前。
百里捻的脸色并无改变,他将眸子收回来,落在炉里的炭火中,炭火烧得正旺盛,火光泛着红色,火心确实金黄色,百里捻泛白的脸上映上了红黄相间的火光,瞧不出他此时是何种情绪,只是带着一股子原本就存在的冷漠。
“羌晥王言,有一位北境的仲公子去了羌晥,孤王便想着会是谁呢?稍微一考量便想到了你,想来也是。藏书阁被我的人层层包围,又怎么会有外人潜入,只能是里面的人显了神通,金蝉脱壳遮人耳目逃了出去。”
百里捻眸子微抬,“仲公子也是好能耐。”
“哪里比得上百里先生的能耐。”
仲演站在原地,虽是居高临下地瞧着百里捻,但眼神之中却含着忌惮,“彼时寄于我北晏的江湖术士,却是当年葬于邺陵火海的大姜旧主,隐姓埋名借着南林神机子的名讳,只为复立大姜,本王怎么就没想到呢?还是百里先生好能耐。”
仲演说这话时唇角带着浅笑,他心底确实是佩服百里捻,天下能有几人做到如此,可是他心底有多少佩服就有多少忌惮,有多少忌惮就有多少小心翼翼,想要在百里捻的手中活下来,绝对不是一件容易事。
百里捻抬眸看了仲演一眼,眼底却毫无波澜,“能耐与否,如今已经并不重要,仲公子既然已经回到此处,想必也明白何处是公子的归处。”
仲演落在百里捻的手中,他怎么会让他活着呢,不说八年前覆灭大姜的旧事,就是如今仲演的北晏旧主的身份,百里捻也定不会让他活命。
仲演自然也是明白的,不过明白归明白,求生又归求生。仲演两步走到百里捻的对面坐下,他脸上带着镇定,“天下皆知北晏王已经死,正如先生所言,我乃是仲公子,北晏王的归处是黄泉地狱,可是仲公子的归处就一定是那里吗?”
“不一定吧。”仲演唇角捻着笑。
百里捻抬起了眸子,他这话倒是有点意思,只是百里捻却没有表现出兴趣。
瞧着百里捻淡漠的模样,仲演知道在他面前故弄玄虚没有用,面前这位才是最会算计谋划之人,他便直接开口,“当年我父王与老西昭王跟着南明王公孙执,一同攻打下大姜,灭了大姜王朝,你将这份国恨家仇算在我头上没什么不对,而如今南明已灭,北晏也被你巧算易主,这仇也算是偿还过。”
“先生也知我本就不是做君王的料,当初成为北晏君王也是意外使然,如今的北晏已经被先生把控在手中,我也没有复国的念想,而先生本就是天下之主,我本就是先生之臣,这北晏只不过是又回到了先生的手中,我也没有怨恨之意。只是都是乱世中人,我只求能留一命而然。”
百里捻瞧着面前的仲演,不觉轻笑了一声,冰冷的面容起了些涟漪,不过他的眸底却冰若寒潭,“我竟不知仲公子还有如此口才。”
仲演在北晏为王之时,可没有这样的话,他知道仲演一贯性子软弱,可是却不知他如此怕死,百里捻的眸子落在仲演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不再开口。
仲演心中有几分慌,他本就没有什么底气,如今被人扼住喉咙,他想要保命要小心翼翼,“王上,罪臣仲演替父王向王上扣罪,王上心思如丝自然也明白,当年之事乃是南明王公孙执挑唆所致,我父王不过是听信了谗言,才会酿成如此大祸,事后父王多次后悔,想要向王上请罪!”
仲演突然起身跪在了地上,没有任何预兆便认起罪来,从百里先生到王上,他也只是过了没有一炷香而已。
俯首称臣哄得君王心悦确实能留下一命,这样的事例也并不是没有,只是仲演却用错了人,百里捻不是那迷恋权势的人,曾经整个天下都对他俯首称臣之时,他也并没有多少荣耀感,如今更不会因为仲演两句话,就会有什么转变。
仲演其实心中也有数,只是除了如此也别无任何办法,他手中没有任何可以谈判的资格,曾经他是君王,如今却一无所有,想要活命就只有俯首称臣一条。
百里捻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仲演,他倒是用尽了所有,只是百里捻的心肠却如冰石。
“仲公子何必如此?”闹着一遭,却不见得能活命,百里捻不相信仲演看不懂这一点,可是他却依旧如此。
仲演抬起头,“罪臣乃知自己没有什么能耐,此去羌晥更知不能给王上造成任何损伤,若王上肯饶我一命,罪臣必然感恩戴德,追随王上左右。”
又一个头狠狠磕下去,竟然还带着几分豪情,也就只有仲演才能将俯首称臣这个戏码,添上些义气豪情,只是看了半天戏码的百里捻,却有几分索然无味。
百里捻站起了身来,“仲公子,此番来见你,便是为你送别,你我虽无深情,但也有诸多纠葛,你乃北晏君王,我应当亲自送你一遭。”
“王上!”
仲演抬头看着百里捻,他听明白了百里捻话中的意思,可是仍然做着最后的挣扎。这不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反而抓住任何一切可以救命的稻草。百里捻低眸瞧着他,恍惚间突然想到了王叔姜环,他将自己推出火海,让自己活下去,让自己拿回万里江山。
这样最后一刻也不肯放弃的人才应该活在世上吧,百里捻想着,只是他又抬起眼眸,眼底泛出无尽苍凉。
只可惜,他心如寒石,并不会因为如此而留仲演性命。
“莫湮,将东西给仲公子,替孤王送他离开吧。”东西自然是那毒药。
百里捻抬步离去,即便仲演还在身后挣扎着也无任何作用,百里捻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从未对人心软过,即便仲演已经如此,他还是不会放过他。
屋外又开始飘起了雪花,百里捻突然感觉有些累,八年来,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他要什么呢?百里捻一点儿也不想要问自己这个问题。最近他总是做梦,梦见八年前,王叔替他照看朝政,他像个孩子一样只顾玩耍,那时是最好的时光。
而他昨日竟还梦见了望舒阁,望舒阁乃是赏月最好之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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