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晨光微熹,天方破晓,余庆村的村民大多数都起得很早。
许多人家的烟囱上都升起了炊烟,村间小道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村民,或是扛着锄头,或是拉着耕牛,一看就是往地里去的。
正值春耕之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时候若是懒怠了,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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