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也不羞?”
被识破的酋涂王一众仓皇奔逃,慌不择路,最后被逼到了内外城之间的甬道尽头,束手就擒。
永固城破,月氏人奔走相告,消息传回月氏部落,年长的族人都禁不住冲出帐包,面向祁连山北喃喃跪拜。
被匈奴人盘踞了数十年的国都,竟是被汉人轻而易举收复。霍去病的武威形象在月氏人心中又拔高了一层。
却说那夜,从永固城突围出去的左都尉慌不择路,未能朝西寻到浑邪王的人马,却误打误撞北上到了右谷蠡王禽犁的领地。禽犁一听永固城被困,那还了得,当即点了人马南下。
禽犁一众赶到大草滩附近,正好遇上单于单桓赶来的队伍。此前呴犁湖见守不住永固城,径自不告而别去了浑邪王的大本营。浑邪王恼恨河西一战时自己儿子被汉军俘虏,生死未卜,自是要报此仇。只是他老奸巨猾,自己不亲自出动,只遣了精锐人马,让单于单桓去打头阵。
两路人马赶到大草滩,却发现汉军早已无影无踪,连牛羊都不见得几头。
左都尉说:“汉军俘虏了我们的人马、收缴了我们的牧畜,定然走不远。只怕是在班师回汉地的路上。我们可联合呼于耆王,在半道给他们来个埋伏袭击。”
禽犁一听有理,急派了数人快马急奔鱳得送讯,当日便领着大部队东去追赶汉军的踪影。
他们没料到的是,那几名报讯的探子在中途被汉军俘获拷问,将禽犁和左都尉的计划一一和盘托出。
面对天上掉下的馅饼,霍去病和众军校乐不可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的,还客气什么,不打说不过去了。”
原本骠骑将军的战略是趁着匈奴人来不及防备,挥师转下去突袭鱳得。如今禽犁和单桓的人马撞上来,不外是锦上添花扩大汉军的战果罢了。
于是汉军潜伏在东行必经之地——合黎山峡口制高点,静静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直到山坡下尘土飞扬,禽犁和单桓的大军次第入了峡口近半,霍去病手一挥:“放箭!”
战鼓声乍响,两面山岗上呼应着此起彼伏的呼哨声。匈奴人刚抬起头,飞蝗般的箭矢便对着他们落下。
许多人来不及哀号便中箭丧命,余者纷纷跳下,以马匹为掩护,举弓反击。还有些举起刀铤嘶吼着冲向峡口高处,可没攀到一半,就被汉军的第二拨箭羽撂倒滚落。
禽犁眼看损失严重,大惊失色,转头便令己部回撤。也算他走运溜得快,刚逃出埋伏圈,峡口两侧的高岗上便滚落许多巨石,堵住出峡的道路。
见大批人马还被困在峡口内,左都尉问禽犁:“我们要不要回去救单于单桓?”
不说则已,一说禽犁则暴怒不已:“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什么半道埋伏汉军,我们反而被他们埋伏了。”想起自己甫出师便折损兵马元气大伤,禽犁大恨,举鞭将左都尉狠狠抽落下马,“我看你才是汉军的奸细,使计引诱我们来给汉军送死!”随后率领部众扬长而去。
最可怜的是单桓的人马,出不得峡口,被射死大半,最后单桓自己和亲卫还被汉军给活捉了。
汉骑一路得胜,马不停蹄,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鱳得。
此前仆多等人已拿了不少匈奴王和权贵,高不识看得心痒羡慕,这次更是对上宿仇呼于耆王,他便一力到霍去病帐前请命为先锋。
当年呼于耆王助伊稚斜夺位,其所率之部和图泽一道洗劫於单阵营的后方。以呼于耆王为首,那群杀红了眼的匈奴人更是屠了高不识全家十余口男丁,并将他的母亲、一众阏氏和*充为奴隶,折磨*至死。
高不识一旦请得将命,即刻率精骑三千,奔袭百里,于日落之前到达鱳得不远处的山谷。他胸中燃着的熊熊复仇之火,愈发高炽。
全军就地休憩,等至夜深,万籁皆静,汉军兵分数路,悄无声息摸过去,将匈奴人的帐包营地团团包围。
巡逻的夜骑毫无防备,嗖嗖两支冷箭便结束了他们的性命。汉军们到了指定地点潜伏,静静等待高不识的号令。
当一支带火的弩箭被射向半空,照亮黑穹,各路汉军从暗夜里冲向匈奴人的营帐,杀声四起。
此时正是黎明前,大家沉睡做美梦的时辰。许多匈奴人迷糊醒来,还道自己在做噩梦,便被汉军的森冷利箭穿心射过。
待他们彻底惊醒反应过来,汉军的马蹄已踏入营地深处,不断收割着匈奴人的头颅。
起先高不识还能喊出“降者不杀”的口号,直到他看见呼于耆王那一刻,母妻儿女的仇恨瞬时翻涌上来。高不识发出困兽般的嘶喊,提刀便朝呼于耆王冲去,疯狂砍杀。
呼于耆王外衣都没能披上,被高不识这般不要命的厮杀吓破了胆,他喝令亲卫上前拦阻,自己夺马先逃了。
那几个亲卫只阻得一阵,便死于高不识刀下。高不识杀红了眼,奋力去追,途中遇上呼于耆王两个少年儿子,更一口气将之砍杀了。
天近拂晓,几个亲卫拉住几近疯狂的高不识:“呼于耆王已跑得无影无踪,校尉还须留在此主持大局。”他这才冷静下来。
余下的匈奴人结集起来,欲反扑汉军。不料晨曦起处,大批人马汹涌驰来,那是霍去病的壮骑到了。
此一日,汉军在鱳得耀武扬威,斩杀匈奴数千,更捕获呼于耆王王子以下首脑和俘虏近两千。[注4]
汉军满载缴获和俘虏,回返祁连山南麓的驻地。
一路上,霍去病心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这回二战河西,不但收服了小月氏,更击破众多部落,共斩灭匈奴三万余人,俘虏数千,而汉军仅折损人马十之二三。
当初他在朝堂上许下的壮言成了真,如今可完美地班师回朝向汉天子复命了。
河西初战时众人对他的质疑不断,连舅父也不例外。若不是得今上和三弟的全心信赖,他又哪里能坚持到今日的大获全胜?
想起月歌,不知为何,霍去病心中那团火烧得愈来愈旺,恨不得立即驰到她身边,自己有许许多多话,还有获胜的喜悦,都想与她分享。
他此生头一回,对一个女子,生出这样的念头。
作为报答多日的军粮补给,汉军几次得胜后的牧畜缴获皆运送给了小月氏部落。月氏人大喜过望,为表敬意,宰杀牛羊设原上宴,以敬贺汉军的大获全胜。
霍去病一抵达月氏部落,见许多人翘首拥来,嘴里还一直重复着一个他从未听过的陌生词语。
此时,月歌和众祭司长老盛服迎出,行以大礼。霍去病甫看到那个自己牵挂了许久的白色身影,心中霎时一片宁静。
歌宴中,月氏长老们颂扬霍去病的武威,并一再声明部落对汉军的顺服。若说他们上回还有些犹豫和勉强,这次却是真真正正的心服口服了。
霍去病听着人们对着他欢呼不断,忍不住转头问月歌:“他们到底在叫什么?”
月歌满心欢喜,细细对他解释:“他们都在称你为天之骄子,那是我们北地草原各部对英雄的最高称赞。”
不久前,她对族人解说了母亲的预言。北地游牧民族尤其尚武、崇拜英雄,月氏人本就对霍去病佩服得五体投地,再加上未晞之言的佐证,大伙儿只差没对这位汉将军顶礼膜拜了。至此,霍去病天之骄子的名号也在月氏部落中广为流传。
经过数次大战,如今霍去病的大将风范愈加出众,武威刚烈,又沉着稳健。月歌觉得很骄傲,她的仲兄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光彩耀眼的人物啊,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连部落族中少女都频频向他投去爱慕的眼光。
而此时,这个天神般的优秀男子亦一瞬不瞬注视着她,目光中似乎比以往多了些什么东西。月歌有一霎那的恍惚,只觉自己是不是也受了那些怀春少女的影响,竟生出了些旖旎心思来。
想起自己当日被郭允欺瞒拐骗的经历,她有些忐忑,心道仲兄那目光里怕是嘲笑轻视之意吧。不觉羞惭又起,将方才脑中的胡思乱想驱逐得干干净净。
欢宴毕,月氏长老和祭司要再向霍去病敬献礼物。
月歌亲自在前引路,将霍去病带到马栏前,那处栏上绑了匹火红如烈的天马,光亮皮毛下肌肉精壮,四肢强劲有力。
“将军此前于皋兰失了踏鹰,一直未寻到合意的坐骑。这是月前我部数名驯马好手合力捕得的野生天马,无人能骑。将军仁爱武威,驱除匈奴人保全了月氏部族,长老和族人都提议将此宝马献与将军。”
霍去病第一眼看到这马便喜欢,他从月歌手里接过缰绳,翻身跃上马背。天马前蹄高扬,仰天长嘶,箭一般冲出。它初时还狂躁颠腾不已,却在霍去病牢牢控制下,渐渐驯服。
月歌在原地远远望着,又是欣慰又是怅然,数年过去,仲兄风采一如当初。
一人一马的身影疾风般驰骋在无垠的草原上,月氏人纷纷从庐帐里出来,翘首而望:“这位汉将军真神勇,如此烈马在他身下,竟服帖若斯!”
过了一盏茶时分,霍去病驰返,来到月歌面前纵身跃下,他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你给马取个名罢。”
“我?”月歌诧异,想了想,“将军原来的坐骑叫‘踏鹰’,踏鹰于云端,逐日且御风。我看这新坐骑便叫‘逐日’或‘逐风’好了。”
霍去病不置可否,转过身去抚着长长的马鬃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叫‘逐月’!”
月歌心里没来由漏跳了一拍,抬头想看他脸上神色,却只见到他笔直的背脊。想起当年三人在原野上合力驯马杀狼,她低下头去,又是一阵怅然。
此时霍去病豁然转过来,月歌察觉他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却不知为何头颈十分沉重,努力想抬起,终究还是纹丝不动。
异常静默中,她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而霍去病深深吸气,低声开口:“月歌……”
“公主!”是月歌的贴身侍女前来,“长老们请公主过去大帐,有要事相商。”
月歌终于抬头:“将军,请恕月歌先行告退。”
霍去病面色如常,点头道:“公主请便。”
因为明日汉军就要开拔回汉地,月氏祭司长老们都忧心忡忡,他们害怕匈奴会卷土重来,对月氏进行更加疯狂的报复。
于是,长老们提议月歌和山南的羌族部落联姻,有了强大的联盟,部族才能免于匈奴的再次欺压统治。
月歌心一下冷了半截,自己方逃脱匈奴的恶手,却又要踏入西羌的桎梏:“这次又是谁?”
祁连山南湟水一带的不少羌族部落听闻月氏公主回归,这些日子都不断遣人来求娶。其他小部族也就罢了,但今日,西羌最强大的先零部落,亦派了使者前来。
“他们此行带了牛羊牧畜和珍贵礼物,专程为酋长第三子求娶月公主为阏氏。若是其他部落倒也罢了,先零人,却不是我们月氏能得罪的。”
听了大祭司的话,在场族人皆凛然。只因先零羌部不但实力强大,而且十分凶悍残暴,人家有备而来,若是月氏贸然拒绝,只怕又会引发部落之战。
这时一人气急跳起来说:“先零酋长和他几个儿子既残暴又好色荒淫,公主嫁过去就好比羊入狼口,请长老们三思啊。”那是伊坦长老的小儿子阿连迪,他自小和月歌一起长大,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当成联姻的牺牲品。
族中一些妇人听了,已经忍不住面露悲戚,以袖角拭泪。先零说是要替酋长之子娶阏氏,但湟水一带谁人不知,先零那些酋子的阏氏也是要供献给酋长淫辱享用的。
月歌咬牙道:“我不去!”
大祭司说:“要是你这次去了匈奴王庭,我们倒还有借口回绝羌人,可如今草原上谁不知我们和匈奴人闹翻了,月氏要联盟保证部落生存,就只能靠与羌人联姻!”
月歌欲哭无泪,叫道:“为什么总要靠送女人和亲来换取和平安宁?落在先零人手里,跟落在匈奴人手里有什么区别?”她心中灰败一片,只道自己终究逃不过与母亲一样的命运。
大祭司不忍,犹豫再三后终于跺脚:“罢了罢了!马上选取族中青年与公主成婚,这样就可以回绝先零使者了。我们多回赠些珍贵礼物,再选族中貌美少女与先零酋子联姻,只希望先零人不要因此恼怒而兵戈相向吧。”
可是,突然之间去哪里寻找合适的人选?祭司和各长老目光一转,都齐齐朝阿连迪看过去。
阿连迪是月氏族中最德高望重的伊坦长老之子,高大勇武,又是和月公主一同长大,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见此情形,阿连迪心中亦是十分欢喜,他已爱慕月歌多年,只是以往一直担心自己高攀不上罢了。
就在此时,帐外侍卫禀告:“汉骠骑将军求见!”
月氏长老们面面相觑,都猜不透这位汉将军此时突然前来所为何事。他们忐忑不安将霍去病恭迎入内,正要相询,霍去病却环顾众人,肃颜道:“先零使者来月氏求亲一事我已知晓,但月公主不能与羌人联姻。因为明日汉军开拔,我要将她带回长安。”
帐内众人皆尽愕然。
未等月氏人发作,霍去病继续道:“数年前匈奴左贤王於单降汉,临终之际托我朝天子寻找祁连居次——也就是月公主的下落。我当时任天子侍中,奉命寻找月公主,但直到今日都未能完成皇命。是以,我此次班师回朝,势必要带上月公主同行,也好向我朝天子复命。”
他说这番话坚决无比,竟是不让人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月氏祭司长老们惊疑不定,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而月歌却是如释重负,她急于摆脱联姻和婚事,霍去病此番来搅局,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于是,月歌抢着连声答应:“便听将军之意,月歌愿往长安一行。”
次日,汉军开拔,月歌带了侍女族人,准备了敬献给汉天子的礼物,高高兴兴随军一路东去。
月氏长老们见此事已成定局,亦只能作罢。他们选了族中长老的女儿代替月歌与先零羌族联姻,两个部落成功结盟,此为后话。
回程路上,霍去病的人马在一处名为“金泉”的矮城小憩,与扫荡了湟水以东几个匈奴小部落的先锋军会合。
汉军会师后清点战果,霍去病十分满意。他突然想起一事,便令亲卫将藏了许久的漆钟[注5]搬出来。
他在全体官兵面前举起那漆钟,大声道:“这是出征临行前,今上赐予我的‘蒟酱’[注6],要得胜方可开启。这次河西征战,我军能大获全胜,站在此处的每一个军士都有功劳。是以,我不敢独饮此酒,今日我与你们共饮!”
万千军士大声叫好。
只是小小一钟酒,又如何够数千人共享?
此处矮城之下有清泉溢出,甘醇无比。霍去病将整钟蒟酱酒尽数倒入泉里,军士们陆续上前,掬泉而饮。
不远处的月氏人亦被这一幕感染,赞叹连连。
月歌的几个侍女忽然发出轻呼:“那位汉将军朝这里过来了!”望着那英武的身姿,人人心中如小鹿乱跳。
霍去病高举着一觞甘泉,大步走到月歌面前:“汉军此次获胜,公主亦是功不可没。”
月歌含笑接过饮了,听得他低低唤声“三弟”,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在郭允一事中的愚蠢情形,又自羞惭:“将军言过了,月氏部族能得以保全,全赖了将军的庇护。月歌却险些听信小人酿成大错……”她自觉无颜,躬身讪讪告退。
不知是因为金泉本身就甘美,还是因为蒟酱醇厚的缘故,人人饮到口中的清泉,都带着一股酒香的味道。
骠骑将军倾酒入泉与军士共饮的佳话,亦被后世流传。
而后来,汉天子在此设郡,便改金泉之名为“酒泉”。
[注1] 即现今的山丹大马营草滩。汉代时的名字已不可考,明代才开始称大马营草滩。
[注2] 黑城,后世改名为霍城。
[注3] 梐枑(bì hù):即行马。拦阻人马通行的木架。
[注4] 《汉书?霍去病传》:“票骑将军涉钧耆,济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连山,扬武乎鱳得。”
[注5] 漆钟:汉代盛行的酒器,木胎或竹胎,外表覆漆。圆形的叫钟,方形的叫钫。
[注6] 蒟酱(jǔ jiàng):汉代名酒,茅台酒的前身,起源于战国时期西南夜郎国。亦称枸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