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门处站着罗姑比的季父、被军臣和伊稚斜尊为大籍若的挛鞮产。他是冒顿最小的弟弟,如今已年近七十,须发皆白。
“伊稚斜苦心搜捕了她两年多,你却竟敢将她藏起,今日若不是被我发现,你还要将她放走?!”
罗姑比不屑哼道:“伊稚斜他算什么英雄?设计谋害了军臣,夺了於单的大单于位。莫说我罗姑比,草原上不服他的,大有人在!”
“胡说甚么!这草原上自是能者居之。照你这么讲,那当年冒顿大单于鸣镝夺位,也不能算是英雄了?”
产这么一说,罗姑比倒是不好反驳了。他爱怜地望了一眼月歌,向产恳求:“季父,我们放她回祁连山罢,军臣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也是你的重侄孙女,若落在伊稚斜手里,只怕是没命了。”
“你放心,伊稚斜暂时还不会杀她,否则他手上再无筹码可控制祁连山的月氏人了。当初你因支持於单而被伊稚斜贬降,何不趁此机会把她献上,好重新拿回权位兵马?”产循循诱导,罗姑比不禁开始动摇。
月歌见势不妙,矮身作楚楚可怜状来哀求:“大籍若、季祖父,我阿爸阿母阿弟还有於单阿兄都惨死于伊稚斜之手,你们若将我送回王庭,他不会让我活的!”
产突然使个眼色,左右侍卫虎狼般扑上,将月歌制住,扔进关押囚徒的大木笼里。
“关她几日,等点好人马,一齐带去和大单于会合!”
月歌奋力挣扎,大叫:“季祖父……”
罗姑比叹息摇头,“事到如今,我也救不得你了。”
卫青大军二出定襄,却没太好的运气,近十日过去,仅扫了几个小部落,始终寻不到单于主力,看来匈奴此前得了经验教训,这回改变策略引其人马伍迂回流动,让汉军频频扑空。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卫青着张骞找了个水草茂盛的去处,率军安下大营,随后分派各将领军出击,寻匈奴主力作战。
原本霍去病升了校尉,满心期待能率部出击,现下眼见其他人都已带兵出营,自己却被困在中军什么任务也没有,他不由心下着急:“大将军,剽姚校尉请求出战!”
卫青睨了他一眼,估摸着各路大军都已出发,便松了口:“剽姚校尉,你且领着手下八百人出去探路,若能抓几个舌头回来更妙!”区区八百人,他可不敢让他们出去送死,随便敷衍下外甥便好。
霍去病一愣:“大将军!”
卫青赶在他前头发话:“探好了路,必定让你出战!”
不得已,霍去病憋了一肚子气回到自己的营地,召集队伍,并着人去辎重军处领取糗粮。
“全校集合!随剽姚校尉出营!”大伙儿一听,都兴奋异常。
卫青拨给霍去病的这八百人都年轻力壮,精力无处发泄,他们这几日早闷坏了,正等着上战场拼杀呢。只是去探路抓舌头?霍去病心中另打了主意,嘴角忽然勾起,唤住正要前去领糗粮的部下。
没多久,辎重部便有人到卫青处禀告,剽姚那一校人马共领了三日糗粮。卫青一听心知不妙,急问:“剽姚校尉人呢?”手下却报说他早领着八百人出营了。卫青后悔不迭,自己不该把外甥放出去,去病这哪是去探路啊,明摆着去奔袭寻匈奴人拼杀!
霍去病领着八百军骑一路驰向西北,两个时辰过去,已离了大营近百里,可茫茫草原,却连一个匈奴人也没见着。
“校尉,这么跑不是个办法,我们要去哪儿啊?”手下军候有些忐忑。
霍去病一指西北:“赵破奴、仆多,你二人说此西北方有湖,可确定否?”二人连忙策马上前:“确是有湖,这个时节应有不少部落围湖安扎。”
“好,我们便去寻他们,见一个打一个!”
再驰半日,天色开始发暗,前方果然横着一口大湖,却不见有任何部落的痕迹,仿佛匈奴人早有准备,在汉军来之前撤离得干干净净。霍去病正心焦,往前头侦察的赵破奴和仆多飞驰回来:“山丘那边有一小部落,不过两三百来人。”
“好,先拿他们来开刀!”
霍去病一声令出,八百锐骑呼啸着驰上丘顶,顺势而下。这个部落的精壮男子已有一半随了单于出战,此时汉军如天兵忽降,他们猝不及防,狂雨一般的弩箭已射穿了许多人的身体。
营地里呜呜吹响了号角,匈奴人像惊醒过来的狼群,露出锋利的牙齿和爪子,他们纷纷上马拉弓,和呼啸冲来的汉军对射。
这次霍去病终于见识到了,匈奴人不分男女老少,个个上了马、开了弓全都摇身一变成了控弦的军士。这部落的人总计也不过三百,最后倒共有两百多人与汉军厮杀,毫无畏色。
霍去病严下狠令:“不降者,杀无赦!”
纵然是草原上最凶猛的恶狼,亦抵挡不住如猛虎出笼的这一校军骑。汉军以极优势的兵力,轻而易举灭了这个小部落。
初战告捷,霍去病踌躇满志,正在巡视各处清点首级。不远处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哭号,他扭过头:“何事喧哗?”
汉军以斩获的首级数评军功,此时在残帐灰烬旁,十几名妇孺被团团围住。一名军士手起刀落,瞬间砍下两名少儿的头颅。
“住手!全都给我停下!”霍去病眼见这一幕,勃然大怒,策马上前举鞭将那军士抽了个半死。
“亏尔等还是堂堂七尺男儿,也学匈奴人专门欺辱妇孺老弱。传令下去,此后每战,降者不杀,若再有以手无寸铁之妇孺首级充军功者,一律当作违反军纪就地处死!”
各曲连声应诺。
一番恶战,大伙儿都饥肠辘辘,此番攻灭的部落栅栏里,有牛羊上千。霍去病传令,晚上不吃糗粮了,将匈奴人的牛羊宰杀烤熟,全校一起吃肉。
众军士大喜,平日就算在营里,吃的也不过是些枣饭粥饼,普通下士吃肉的机会并不多。可如今跟了剽姚校尉出来,当晚便能吃上一顿饱肉。众人均想,管他把队伍带到哪儿呢,有敌首可获、有肉吃便好。
近百堆篝火架起,熏烟袅袅。霍去病接过部下递过来的糙肉,却食难下咽,他脑中翻来覆去尽是当日那只香嫩无比的獐腿,心里更是大叹:“可惜三弟不在这里。”他心中头回这般念着一个人,竟是为了口欲。
全校饱餐一顿,昏昏睡去,才不到两个时辰便被叫醒。
“剽姚校尉有令,各曲队整合出发!”
众兵士虽仍有些疲倦,但军令如山不可违,只是那些俘虏和缴获的牲畜辎重却是个问题。
霍去病却传令说,俘虏放了,扔下所有的缴获,全校仍是轻骑行军。
军士们打了这么多回仗,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个不要缴获的主儿。有人担心问:“万一那些俘虏去其他部落报信,将匈奴人主力引了过来,可如何是好?”他们才八百人,可干不过数万的匈奴主力。
霍去病原本领着人马绕过大湖继续向西北挺进,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再行十里,我们便折向西南。”
但好景不长,汉军转向没驰多久,迎头就碰上了匈奴主力,望过去黑压压一大片,至少几万人。雪上加霜的是,匈奴人也发现了他们,开始调集大军朝这边围过来。
听完斥候[注1]的急报,几名曲长吓得腿都软了,差点在马上坐不住,心中更是后悔不迭。早就知道,跟着这没经验的愣头青校尉乱闯,送死是迟早的事。
可他剽姚校尉却面不改色,一声喝令:“逃!”
也是!八百骑对几万主力,除了逃还能怎样?大伙儿从未曾像此时这般拼命策马,跑慢了那可是要丢命的!刚从胜利的顶峰一下跌落至死亡的谷底,那些昨晚吃着肉食还感谢剽姚校尉的军士,此刻心里早将霍去病骂了个狗血喷头。
八百人全速逃离,仓皇如鼠,一路上狼狈得乌七八糟。
“剽姚校尉传令,转向北方!”军众听了纳闷,这是第几次改方向了?校尉是在玩洛书九宫转[注2]呐?可如今只要能摆脱匈奴主力,管他转向去哪,能活命就行!
过了大半日,几百匹马终于累了,渐渐慢下来,身后的匈奴大军也早不见了踪影。
“我们如今到了何处?”几名曲长军候望着茫茫原野,仰天欲哭。
赵破奴也绕晕了,屁滚尿流连番奔逃,一路上不停转了七八次方向,谁他妈的还记得住啊?
“我们东北向三十里后折去正北,两个时辰内西南和正北各交替四次,接着向西一个时辰,此后便一直朝南。”霍去病缓缓述来,“若未估错,我们已绕过匈奴主力,到了他们背面。”
赵破奴在行军图上摸掂几下,果然如此。各军候队长目瞪口呆,校尉记得这般清楚,方才真是在逃命么?
不过,终于逃出来了!总算能保住小命了!众军士在马上高呼万岁[注3],有些人欣喜过甚,热血上脑、眼前一黑,咕咚栽下马去。
这般冰火两重天的强烈刺激,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的啊。全校人马个个都被接连的大起大落颠得面如土色,只有他们的校尉头儿,那个仿佛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皇亲贵戚,此刻伴随着踏鹰嘶鸣双蹄立起,他在马背上爆发出一阵朗朗的大笑。
平日剽姚校尉少言不泄,喜怒鲜形于色,如今却笑得如此畅快欢心,倒像打了什么大胜仗似的。
经过这一番生死起落,八百人的胆子被磨大了。行军途中再遇上了两个更小的部落,还不是轻而易举便灭掉?并各得百余斩获,饱食羊肉马奶数顿。
到了第三日上,部队经过一条大河,停下饮水休息。
霍去病问:“此处是何地?”
仆多道:“这条石门水的上游俗称北耆沟,贯穿阴山南北,是大青山和乌拉山的分界。”
“其上可有部落驻扎?”
仆多紧望着河面,并未答话,赵破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仔细分辨,忽然叫道:“那是匈奴人祭祀的羊皮!”
既有祭祀的萨满,那这个部落看来还不是一般的大。霍去病当即遣了两名斥候前去,探明了在石门水上游的乌拉山脚下,驻扎着一个大部落,数数有近两千人。部落营地里有众多大旗飘展,威严显赫。
“那可不是一般的部落阿,定是些王侯权贵的领地。”斥候如是说。
霍去病压住内心的兴奋,扬声道:“各位,想不想打一场大的?”一路上遇到的几个部落都较小,虽一直获胜,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不够爽。
军士们被连日的胜利鼓舞着,都齐声呼应:“想!”
“那大伙儿在此食饱饮足,待休息够了,入夜我们便鼓足劲冲进去!”
众人大声称诺。
可有冲劲是一回事,现实的敌众我寡又是另一回事。
霍去病沉吟半晌,眼中闪出必胜的决心:“这次需智取,夜袭固然好,若能有人潜入敌营,晚上里应外合,我军定能大胜!”
而这份差事自然又落到了匈奴通赵破奴和仆多二人的头上。
庐帐旁的石门水悠悠流淌,烈日下,木笼里的月歌已被关了数日,此间罗姑比倒是一直来给她送食,可今日他再来时,面色却变得有些冷漠。他目光复杂盯着月歌:“大籍若说了,原来你并不是军臣亲生,不过是个秦人的小杂种,也好,将你交给伊稚斜,由他来发落。”
“季祖父,你在说什么?”月歌蒙了,连声追问,罗姑比冷着脸拂袖而去,只留下她在木笼里百思不得其解。季祖父和大籍若为何说她不是大单于亲生,这又从何说起?
不多时斜阳西挂,部落里的人赶着数以千计的牧羊回栏,一片白茫茫在木笼前涌动。月歌抱膝坐着,目无焦距望向前方。羊群陆续入了栏,却有两头悄悄移到边上,离木笼只有半丈远。她侧头看去,立时怔住。
从她这个角度清楚得见,那两团并非羊儿,而是披着羊皮的两个大男人。
这时,羊皮下的仆多热得不行,悄悄掀开皮毛,抬头正对上月歌亮晶晶的眸子,他吓了一跳,不由得捅了捅身边的赵破奴。
待赵破奴扬首,月歌更加吃惊,这人不就是当初和张骞一同归汉的赵二狗么?怎会在此扮羊?
两年多过去,月歌身量大增,五官展开了又兼肤色变换,赵破奴显然没有认出她来。仆多低声抱怨:“糟了,这小子瞧见我们,这可如何是好?”
赵破奴死死盯着月歌,心里念头转了数十遍,他暗想完了,剽姚校尉令他二人混入部落里应外合,难道真要栽在这小子手里?
赶羊的人渐渐向这边移近,月歌忽然朝他俩暗暗招手。
“他这是叫我们过去?”仆多惊疑不定。
赵破奴也纳闷着:“不知。”忽见月歌用手指了指木笼后,那里有树木七八棵,藏身倒是绰绰有余。赵破奴大喜:“这人帮我们呢。”拉了仆多爬过去,趁赶羊人一个没留意,闪身躲到木笼后的大树下,茂盛的枝叶刚好将他俩遮住。
等羊群全入了栏,仆多伸出半个头,却立马缩回去。外面是身着裘服的产和几名亲信巡视经过,产呵斥道:“小杂种,老实些,莫再玩什么花样了!”
前两日月歌借口尿遁屎遁,守卫的人已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连连追捕了好几次,如今是说什么都不肯放她出来了。
月歌冲着产远去的背影冷冷一笑,自己马上大祸临头了还不知道,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喂!你们的大军何时来袭?”月歌回头小声问,身后的树丛里默然无声。
许久,仆多磕磕巴巴的声音传来:“你怎知我们有大军……”话音戛然而止,似被赵破奴一把捂住了嘴。
“你们来多少人马?大籍若是单于大父,手下兵强马壮,有近两千数,他们明日便开拔去和伊稚斜会合。”月歌自顾自说着,也不管树丛里那两人应答与否。
“你们人若不多,这一仗恐就难了。是要夜袭么?”她想了想,忽然语声轻快,“马栏那边堆有去岁的余粮,还有些干草杂什,都是易燃之物,等入了夜大军来袭,你二人去放一把火烧掉,匈奴人自己就先乱了。”
良久,赵破奴犹豫问:“你为何帮我们?”
月歌朝天空连翻了几个白眼,这人真没眼力,没瞧见她如今是笼内囚么?她还巴不得汉军前来袭击,自己好趁乱逃走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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