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一看就是哭过的。
虞星河性子欢脱,在离人峰这么多年,哭的次数比吃饭还要频繁,不过那往往都是假哭居多,而这次,他满脸疲倦和绝望,眼眶红得要命但却没有再掉眼泪。
牧谪一怔,坐在他旁边,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虞星河声音嘶哑,讷讷道:“我阿姐……出了事,医师说她性命垂危,就算能救回来八成也下不了床。”
牧谪拧眉:“灵药也无用吗?”
虞星河又把头埋进了臂弯间,闷声道:“听说是被鬼气所伤,寻常灵药无法驱除。”
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但还是被强行忍住了。
牧谪响起那十三只疫鬼,想了下,才道:“带我去看看你阿姐。”
虞星河点头,恹恹地说好,也没问什么,起身带着牧谪进去了寝殿。
里殿,床幔垂下,一股浓烈的药香扑面而来,还裹挟着一股十分奇特又熟悉的气息。
牧谪眉头轻轻蹙起,九息剑在他腰间小声说:“我能吃吗?”
能让九息剑引起食欲的,八成又是十分诡异的东西。
虞星河走上前,轻轻将床幔撩开一角,露出榻上人的脸。
虞星河的阿姐和虞星河的面容十分相似,她双眼紧闭,脸色泛起垂死之人的灰白,仿佛再也醒不来。
虞星河看了一眼后,眼眶微红,似乎又要哭。
他抽噎了一声,还没将哭声憋回去,榻上的女人猛地张开眼睛,冷冷道:“再哭就给我滚出去!”
虞星河哽咽一声,立刻不敢哭了,他拼命摇头:“阿姐,我没哭。”
虞行云用手肘撑起身体,半坐着靠在软枕上,她眉目间全是气势骇人的英气,果真如同虞星河所说,是个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
虞行云正要骂虞星河,余光扫到后面的牧谪,愣了一下,也不觉得什么男女之防,微微一颔首,道:“这位是?”
虞星河忙说:“这是我小师兄,牧谪。”
牧谪的视线一直微垂着,他行了一礼,道:“叨扰了。”
虞行云冷冷看了虞星河一眼,斥道:“没出息的东西,等会再收拾你。”
虞星河眼泪又差点下来,又怕被阿姐当着牧谪的面揍,勉强稳住了。
牧谪颔首道:“我曾在离人自学过一些医书,若是不介意的话,我来为您诊治一二。”
虞星河将衣袍披在肩上,她明明这番虚弱的模样了,动作却十分离索,她微微挑眉,道:“不是说修道之人不能干涉凡世的生死吗?”
牧谪淡淡道:“敌国都能用修道的下作手段伤人了,我只是探一下脉,并不过分。”
虞行云认真看了他半天,才洒脱一笑,道:“那就多谢这位大人了。”
牧谪:“不敢当。”
虞星河听到牧谪会医术,忙拿过来小手枕递给阿姐。
虞行云“啧”了一声,直接挥开他,不耐烦道:“矫情唧唧的,我不用,滚一边儿去。”
虞星河:“……”
虞星河只好蹲在一旁,看牧谪给自家阿姐诊脉。
他小声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医术啊?”
牧谪瞥他一眼,道:“在你爬树掏鸟蛋的时候。”
虞星河:“……”
虞行云冷声道:“虞、星、河。”
虞星河立刻道:“阿姐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掏鸟蛋了!”
虞行云险些被他气得吐出一口血来,一指门口,道:“门外蹲着去!”
虞星河连忙跑出去,不敢碍他阿姐的眼。
牧谪得了清净,闭眸将灵力输入虞行云的身体中,缓缓谈了半天,才在她的心口处寻到了一抹黑雾。
那是疫鬼的气息。
牧谪一惊,他明明已经将疫鬼悉数杀光了,这鬼气是从何而来?
九息道:“若无差错的话,她应该是‘养疫鬼’之人所选出来的母体了。”
牧谪在神识中问九息:“母体是什么意思?”
“就是最有可能在这座城池中活到最后的人。”九息,“所以才会被提前注入疫鬼的灵力,到时候法阵一开,加之母体,事半功倍。”
牧谪面如沉水。
若是他们没有来虞州城的话,那“养疫鬼”的法阵大成,整个城池都会被疫鬼所屠戮,最后剩下唯一一只成功的疫鬼。
那就是虞行云。
当年的虞星河之所以那般怨恨沈顾容,八成也是为了这个一直被虞星河视为支柱的阿姐。
亲眼看着自己的阿姐变成屠戮本国城池的疫鬼,可想而知虞星河心中到底会怎样绝望了。
牧谪轻轻睁开眼睛,看了虞行云一眼。
哪怕知晓自己命不久矣,虞行云脸上依然没有丝毫绝望,她对上牧谪的眼睛,微微一挑眉,道:“如何?你是不是也要说我活不过今晚了?”
牧谪一怔。
虞行云道:“七日前,医师都这般告诉我,可我依然活到了今日。”
牧谪看着这个眉目间早已有了死气的女子,微微垂眸,道:“我能救你。”
虞行云笑了一声,道:“还是免了,你们修道之人同我们凡人若是沾了因果,恐怕日后飞升雷劫会多挨一道。”
牧谪道:“我不在意这个。”
他只是在意任何一个能对沈顾容产生影响的苗头。
虞行云也没多说这个,只是道:“你是来寻星河回离人峰的吧?”
“是。”
“那就带他走吧。”虞行云道,“我与虞州城共存亡,他自小就被我父亲送去了离人峰,说是他和圣君有什么大机缘,或许能得到神器救我虞州城于水火。”
“可他到死都没等到神器。”虞行云说着,嗤笑一声,“能救人于水火之人,只有我们自己。依靠神器来救命的,是最彻底的无用废物。”
牧谪看着她,觉得十分匪夷所思。
前世虞星河临死前都还在惦记着神器,妄图想要从沈奉雪手中夺得神器来救回自己的家国,救回自己最重要的阿姐。
和虞行云这句话一对比,倒显得可笑又可悲了。
虞星河一生所求,竟然是虞行云最为唾弃的。
牧谪看了她许久,才微微一颔首道:“得罪了。”
虞行云一怔,就见到面前的少年突然拔出腰间的剑,眼睛眨都不眨地刺入自己的心口。
一道血痕猛地溅出。
片刻后,牧谪握着剑走出了寝殿,虞星河依然坐在石阶上盯着虚空边发呆边掉眼泪,听到脚步声连忙将眼泪一抹,爬起来焦急地问:“怎么样了?我阿姐还有救吗?”
牧谪道:“嗯,已经没事了。”
虞星河一怔,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疯了似的跑到了寝殿中。
床幔遮掩下的虞行云轻轻闭眸,一直萦绕在她眉目间的死气骤然间消散了似的,一点都没有留下。
虞星河抖着手摸了摸虞行云的手,发现那冰凉仿佛死人的手已经重新有了温度,手腕的脉搏跳动也异常有力。
虞星河……虞星河紧提了一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彻底没忍住,当着虞行云的面“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被吵醒的虞行云睁眼怒骂道:“混账小崽子!你找死吗?!信不信老娘一剑劈了你!!”
虞星河哭得更大声了:“阿姐!阿姐是我回来迟了!若我早日回来,你就不会……”
虞行云根本一点都没有从生死关头徘徊数日终于回到人间的庆幸,她揪着虞星河的耳朵骂他:“早日回来又怎么样?早日回来给我收尸吗?废物东西,给我滚!还有外面你那什么小师兄大师兄的,也给我一起滚!”
虞星河眼泪瀑布似的往下流,不顾虞行云的辣手暴打,死死抱着阿姐的脖子:“哇!阿姐!”
虞行云躺了这么多天,终于能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把她亲弟弟打了一顿。
一刻钟后,虞星河眼泪汪汪地走了出来。
牧谪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看到他出来想要说话,截口道:“多余的话不要多说,我同师尊约好回闲云城的时间马上到了,你要是回去就快些收拾东西和我走。”
虞星河的道谢直接被噎了回去,他只好哭着说:“小师兄你真好,你是今天星河心中最好的人!”
牧谪:“……”
最好的人,还今天?
牧谪道:“你到底走不走?”
“我先不回去了,你同师尊说一声。”虞星河擦了擦脸,轻轻摇头,“我阿姐为了护我,独自一人为虞州城征战多年,我却什么都不知,一门心思只知吃喝玩乐,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他伤心地说:“小师兄,之前的我是不是特别废物呀?”
牧谪点头:“对,废物至极,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废物的人了。”
虞星河:“……”
虞星河本来还想着他安慰一下自己,没想到牧谪反倒附和得更厉害了。
虞星河差点又哭出来,他忍住眼泪,说:“日后我就不会如此了,等下次小师兄见到我,我定能成为力能扛鼎的彪形大汉。”
牧谪:“……”
彪形大汉,大可不必。
牧谪嫌弃地说:“你先改了爱哭的毛病再说。”
虞星河:“我在改了,反正我留在虞州城,我阿姐总有一日会把我揍不哭的,我能忍。”
牧谪:“……”
这对姐弟,他有点看不透了,亲姐弟都这样的吗?
牧谪也没和虞星河多废话,直接抛给他一个储物戒,道:“这里面有灵物和修炼的书,记得时刻练习,我会经常差人为你送来剑招的。”
虞星河感动地说:“小师兄你真好。”
牧谪被他夸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直接御风而行,丢下一句:“日后见。”
虞星河道:“好。”
牧谪凌空飞起,扫了朝他乖乖招手的虞星河一眼,转身飞快离开了。
虞州城客栈,沈顾容已经等不及了,扫见牧谪一个人回来,微微皱眉:“星河呢?”
牧谪言简意赅地将虞行云的事告诉了他,沈顾容若有所思了半天,才抬手在虞州城放了几缕自己的灵力,若是再有鬼修侵入,他则能第一时间知晓。
布好后,沈顾容将病恹恹的林束和扶起,在牧谪羡慕嫉妒恨的注视下揽着林束和的腰,带他御风而行。
半个时辰后,三人到达了闲云城临关医馆。
闲云城依然在下雨,沈顾容回去后沐浴换衣后,便回了房去休息。
临进房前,他警惕地说:“六师兄,房中不会再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药了吧。”
林束和笑得和狐狸似的:“没有了。”
沈顾容这才进去。
片刻后。
沈顾容:“哈哈哈哈哈!林束和哈哈哈我要哈哈杀了你哈哈哈!!”
牧谪:“……”
牧谪正要进去看看沈顾容是不是又中了奇怪的药,被木偶扶着坐在软椅上的林束和却轻轻叫住他。
“牧谪,我们来谈谈吧。”
牧谪脚步一顿,疑惑道:“师伯和我?”
林束和交叠着修长的双腿,指腹轻轻抚过眼底的泪痣,似笑非笑道:“对。”
牧谪不明所以,但他对师尊的师兄都很尊重,也没拒绝,点点头站在一旁:“好。”
林束和同外人交谈十分擅长直言直语,他根本连寒暄都没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沈十一并不是你能觊觎的人。”
牧谪脑袋一空,呆了呆,才骇然地看着林束和。
林束和脸上温和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牧谪,道:“十一迟钝眼瞎,但我却不。你既然拜他为师,便老老实实做你的乖徒弟,不要妄图对他产生什么旖念。”
林束和眼神如刀,一瞬间,他脸上不见丝毫孱弱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杀意。
“你若大逆不道,别说沈十一会如何想,离人峰其他人定不会放过你。”
他微微起身,声音又轻又柔:“我也不会放过你。”
牧谪浑身一僵,拿剑的手都在轻轻地发抖。
林束和扫他一眼,冷冷嗤笑一声。
少年人就是这般意志不坚,能被美色轻易蛊惑乃至连师尊都敢觊觎;也能被三言两语的威胁轻而易举地逼退,彻底打消这个念头。
林束和正自以为看透了牧谪,却耳尖地听到牧谪仿佛梦呓似的,喃喃说出一句。
“原来……我对师尊是这种心思……”
林束和:“……”
林束和看到牧谪脸上那种恍然大悟又不可置信的模样,突然心里咯噔一声。
他是不是……无意中戳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