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蹲炮手抄起铁锤、短斧乃至清洗炮膛的毛刷,“呜啊啊啊”地叫喊着,照着这群怪物猛摔猛砸;大先生双手握住铳把,短暂瞄准之后即刻击发,然后就像被火星烫到——也可能是真的被火星烫到——似地,把武器猛地甩到了地上。
铳声离得实在太近,一下子就让苏然的耳朵眼嗡嗡作响,仿佛住了两窝愤怒的马蜂。他看到大先生伸出胳膊,像护雏母鸡一样试图把自己护在身后,满腔热血登时涌上头脑,想也不想就闪到了一旁。“师傅你快撤!”男孩摸上右小腿,“刷拉”一声拔出短剑:
“这里我顶着!”
苏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杀呀呀呀!”地大吼出声,无畏无知地冲向了那堆扭曲肉体。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比老祖龙的金人还要高大,管他妖魔鬼怪还是魑魅魍魉,统统都是不值一提的小把戏,只配被一脚踹开,一脚踹开!
虎蹲炮手的喝骂,缥缈得仿佛远在天边,敌人死前的挣扎,缓慢得如同静止版画,天地之间,唯有自己踏在官道上的凌乱脚步,清晰如常。苏然感觉到了掌心的湿滑,那是连缠在木柄上的棉布条,都来不及吸收的大量粘汗;苏然尝到了苦涩与腥咸,那是生命脱壳而去时,留在人间的最后味道……/就是现在。挥刀的时刻,就是现在。/
他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谁。实际上,苏然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选择的目标,他看到一团模糊的轮廓闯进视野,然后自然而然地就把短剑刺了出去。真正的肉体,感觉上比秸秆扎成的靶子更加顺滑,根本用不着多使劲,全长一尺的锋刃,就已经“噗”地一声刺到了底。
/也许,一吉萨满片鱼便是这种感觉,男孩贪婪地吸进空气,鼻孔仿佛牛马那样一张一翕,坚硬的钢铁粗鲁向前,把那些柔软的、略带弹性的无力抵抗轻易破开,就像在没有阻碍的大海尽情畅游……什么东西,这么凉?还有这咸味——呸呸呸,呸!/
苏然踉跄着连退两步,差点拌到零散的拒马部件,一屁股摔到地上。短剑早已脱手而出,但现在的他,并不想把这杆杀人兵器立刻寻回。他只想把自己擦干净,把那些令人恶心的、冰冰凉凉的血滴从脸上全部擦干净,这些腥臭扑鼻的液体,真是比最浓的碱水还要蛰人。
“没把你带走。呵呵~”
吴若为诡异的笑声,突然钻进了男孩的耳朵。苏然当即抓起一块石头,想也不想就从地上蹦起来,但他定睛一看,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惊慌。正前方两步远的地方,那位堕落了的长社县令,就像死鱼一样毫无生气地歪躺在地,血肉模糊的左眼窝里,赫然插着苏然刚刚脱手的自制短剑。
冲进军阵的几名骑兵,此刻已经被全部扫清。吴若为是唯一一个尚未气绝的,但是短剑雪亮的锋刃表面,一条崭新的人命纹正蠕动着排开血珠,眼看就要完全成型。毫无疑问,他的突击失败了,而且是彻彻底底毫无疑问的失败,连他这个指挥官的性命都给搭了进去。可是,为什么这个狗官还能笑得出声?为什么这个姓吴的混球,居然显得比胜利者还要开心?
“没把你们的性命多带走几条,呵呵,遗憾哪!”吴若为宛如回光返照地狞笑着,居然把脖子硬是抬起了半寸。他从苏然身上移开视线,用仅存的那只右眼,挑衅似地对上大先生的目光:
“报信的已经派出去了。全许州、全颍镇马上就会知道你杀官造反的消息。等着天下大乱吧,叛逆!!!”
被太虚感染的县令,迸发出最后一阵欢喜狂笑。第一百二十一条人命纹,在那柄曾为魔君邪将所用的短剑之上,完全成型。
兴平元年十一月初一。许州州城长社,城东十里铺新刑场。
西风刮过高大的树冠,在光秃秃的枝条之间,持续地擦出窸窣声响。寒冷透过褐衣的线缝,仿佛无数根锋利的钢针,刺入苏然纤细的手腕。冬天,果然每年都会按时来到,男孩忍住手臂上的不适,把抓挠鸡皮疙瘩的冲动,尽可能地给压抑下去,希望明年,它也能够按时的走。
他是大先生的关门徒弟。不过,“徒弟”这个头衔,很多时候就是万能杂役的意思。比如说今天,他就扮演着监斩官身边的仪仗队长角色,一面努力地挺胸抬头,一面拼命保持右手的旗杆不摇晃。顺带一提,旗上那座金色的天平,还是他给画的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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