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进军营,是因为行军主簿根据军法规定,必须登记新兵头目的姓名,同时发给他们画有钦差押书的临时告身,让他们成为所谓的“检校”什长。有了这张字纸,至少在新兵内部,是没人再敢当面挑战赵栋成的权威了。
整座军营,到处都是搬运重物的号子声与吆喝声,随时都有上百名战兵辅兵来来去去。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下,也算书斋夫子的军中文吏一般不会有意拖延时间,或者设置种种难题专门刁难人,因为这么干纯属给自己找不自在。赵栋成估摸着,他们几个只需要签个字画个押,然后就可以回去给成五彪——这家伙正经是个羽林幢副,只比吴若为那个七品县令低上一品——继续当苦力使唤了,全程也就是一杯茶的工夫。
然而,一个小小的插曲,却把这个本应枯燥无味、纯粹例行公事的过程变得趣味十足。因为那个在路灯底下支起四方书桌的文书不是凡人,而是个绿皮肤的律令。许蔡七州,啊不,应该说全天下都知道,前年有个在中兵虎贲服役的獠蛮萨满考取了秀才。难道说眼前这只又矮又低、看着比十二岁少年还纤弱的律令,就是那个叫羽什么的绿肤文曲星?
六名新兵头目一个个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就像一群溺了水的鹅。寻常人被这么盯着,涵养再好也得生出一肚子火气,不过,书桌后面的绿皮獠蛮连咳都没咳一声,就像是对凡人的反应早就麻木了一样。
既然对方不反对,那就抓紧时间仔细看。赵栋成很快就发现,这只律令只是体型小,论起年纪可真不小,山字形的小脑袋上,一条一条都是枯皱纹,少说也有四十岁。而且他身上的衣着,明白无误是件深绿色的六品圆领从省服。换句话说,这家伙根本不是寻常文书,而是钦差将军手下的行军主簿本人。
“最左边留有空白,”獠蛮主簿抖开一张印满楷字的茧纸,开始必要的解释。他的左手在桌面上有气无力地打着拍子,就连说话也是中年人口气,平淡、不耐烦,对面前站着的六个人没有任何兴趣:
“就在空白处画押,或者写名字。笔有两支,你们自己决定顺序,蘸墨轮流用。”
“我学的有一百个字。”赵栋成突兀地迈前一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啥会挑头开口。也许他天生就是喜欢显摆?也许他打算让这个今后必定会经常打交道的绿肤秀才,对自己留下比较好的第一印象?“官长,你等会儿还得发告身,到时候肯定不能画押,要写全名。俺这帮弟兄,好几个都不认字,到时候,我愿意帮你誊抄。”
“应该就是你。他们谈到的那个新兵。”律令眯起眼睛,把赵栋成从头到脚,好像古董商看货一样仔细打量一番。摇曳的灯光之下,他那张形状类似南瓜子的长脸,在灰绿之外又被染上了一层模糊的晕红,两只眼窝更是被阴影笼罩,愈发显得深邃。赵栋成紧张地站在原地,在行军主簿的注视下,全身都变得不自在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坐在对面的绿色生物,也许并不准备接受自己单方面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