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卖艺人、串巷小贩、游方郎中、本城独居者……这些缺乏安全感的底层人最先开始奔逃,拖家带口的寻常百姓,没过多久也从南薰门周遭的里坊整门整户出逃。我们就是撕裂的令旗,我们就是不祥的狼烟,我们带来战败的消息,让汴京城从南向北充斥恐惧与哭号。
更为骇人的是,在这群惊弓之鸟外之外,还有真正危险的一群食腐乌鸦。
巡城缇骑——在前朝末帝驾崩前几年,这些太保在汴梁城已经是声名狼藉。文林馆的书童在脚店喝酒啃旋炙肉时,经常会充满不屑地提起那个笑话:“问:汴京城这般大,南监为何经年空着?答:看街上那些穿缇骑衣裳的赤佬,全在那里”。
我可以保证,这段话即便是有所夸张,也与事实相差无几。科考无望又不乐意戍边的勋贵子弟,仗着家中财势胡作非为的里坊恶少年,红衣缇骑里充斥着这两样东西。太平年节,他们就已经是敲诈勒索坑蒙拐骗坏事做尽,而在这妖邪兵临城下之际……愿晚倍噩吸尽他们的骨髓,当惊慌失措的人们开始在街上横冲直撞时,缇骑不但没有履行职责维持秩序,反倒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抢劫,手中高举带血的直刀。
他们猥琐地叫骂着、嬉笑着,骑马把行人堵到街角,抢尽财物后又把妇女按倒……满城的呼喊没有唤起怜悯,反而让这帮野兽变得更加兴奋,有几队缇骑干脆开始直接破门抢劫,当街拽住发髻把人拉出,就像游戏一样挥刀斩下首级。当热血溅上满脸狞笑的时候,就连城外货真价实的妖邪,看上去都没有这些本乡本土的本地人可怖。
我在致义里东墙亲眼目睹了这一幕。那是外城少数几个还保留着围墙的里坊,面对缇骑“开门!缉盗!!”的命令,里正当机立断地选择了关闭入口,惹得那三头野兽当即凶性大发,冲进门外司阍室,把那对可怜的老夫妇砍得血肉模糊……这事只用了几个心跳的工夫,做的异常娴熟。染血的三名缇骑丢掉武冠,舔着嘴边的污渍,紧张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一面在嘴里嘟囔着不知什么话,一面从腰上取下雕工精美的涂漆元戎猎弩,逼向我这个气喘吁吁、两腿快要累瘫的色目书僮。
我当时能做的,只有站直了怒视这群太保,好死的不那么窝囊。但是,里正率领留守民兵从鼓楼射下的一阵箭雨,让我得以继续苟活而不是过早解脱。咽气的尸体倒在我面前,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具都近,也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具都让人安心,我看着这些喷血的东西,想笑却没力气,勉强抬起左边胳膊想对鼓楼打招呼,但里正和留守民兵,早就已经下到了地上。
他们打开门,推出两辆刀车停在门洞两边,然后招呼我,以及我身后的几个男女过去。出来的民兵一共有八人,除去手提古老三眼铳的里正之外,年龄都在四十以上,而服侍他们的“力夫”,更是一群连胎毛都没褪完的七、八岁小娃娃。不过,他们至少能把茶壶提过来,粗瓷碗里倒满琥珀色的大碗凉茶,对那时的我来说,这些清冽干爽的液体就是世界的全部……
我把用井水冰过的第一碗仰头而尽,停了片刻让肠胃休息,这才伸向温热的第二碗。可能是因为某位小力夫疏忽,茶面上飘了一只被水泡涨的小肉虫,如果西边传来的那阵响动没把我惊到,我可能就把它给直接喝下肚了。但是那个西街过来的、离着二十步就能嗅到浓烈尸臭,摇摇晃晃的跛步绝不属于活人的东西,让我一下子颤抖起双手,哗啦一声把陶碗掉地上摔了个粉碎。
尸傀。穿着生铁片凑成的粗劣铠甲、绿肤烂成黄白色的獠蛮尸傀。连这种行动迟缓的东西,都已经翻过了城墙,来到了不曾为任何外敌所染指的天朝京师。
小力夫扔了茶壶,不管不顾地跑回坊门。老里正挥动三眼铳,试图聚拢身边的民兵,为我们这些难民筑起一道人墙……我感到绝望,我感到无助,本已离去的焦虑再次爬上心头,转化为腾腾愤怒。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我烦躁地扯开绸服圆领,大叫大嚷让民兵扔给我一把刀,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再死——
然后一把带鞘的匕首就真的砸在了天灵盖上。那一下着实不轻,险些让我极其难看地摔个狗啃地,我揉着火辣的肿包,恍惚之间只觉得耳鸣目眩,一股饱含汗腥味道的热风拂过面孔,一个身穿布面铁铠的骑手擦肩而过,提醒行人避让的吆喝喊得轻松自若。但见他逼近摇摇晃晃的腐烂尸傀,至少八斤重的双节链锏高高扬起,扑通一声便将脏臭邪物当头砸翻,爆开的脑袋活像熟透了的水果。
有些东西飞到了我的袖口。不过我当时没顾得上去擦。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看着他把盔缨上的“巡”字小旗拨正,先在两边的环臂甲上擦去污秽,再从马鞍右侧取下梨花短枪,喷筒对准尸傀抽搐不已的倒地死躯,“呼”地喷出全长三尺的白亮光焰……试图寻找新宿主的蛆虫,被混合了狼毒的黑火药烈火当即烤成肉干,而那个年轻的、脸颊被风吹成暗红的官道巡兵,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上一眨。他就像我每日例行抄写一样做完焚尸工作,然后为梨花枪换上崭新的炮捻与喷筒,一个利索地翻身上马,枪头遥指城南:
“那边一堆等着烧嘞,”他用最正宗的外城土话向我们解释,目光从左依次看到右,最后牢牢地钉在里正身上:
“万九叔,你去不去?大判说了,裤裆里还有卵子的,都跟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