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瓷窑”另外一种锤炼另外一次新生,洗净先前主人的遗留,萃取出最单薄却又最尖锐的意志。
身上的颜色变了又变,或许没有一开始那般美丽,但如同那女官的娇美容貌也会凋零、会转向一种沉淀的气韵一般,秘葵也出脱成了另外一种美丽。
她重见天日,早已斗转星移,长安沉寂的夜早已无从寻起,取而代之的是不眠的夜晚。
人从蛰伏的小小生物变成了震山的野兽,所发出的声响不再局限于那么细微的天地,喧嚣和匆忙甚至将星空都遮掩了。
这是没有瓷器能告诉秘葵的现在,她又像初生的时候那般,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她像那位女官一样,尽量在每一个处境之下试图寻找出自己的出路,对新事物保持开放。
原来她在那女官身上学到的,并非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性格,而是自我。
幸而大唐是个兼容并包的朝代,秘葵所在的时刻也是最不平庸的时期,对待自我并不排斥。女子尚能为官为帝,更罔论其他。
可她始终也只是一个瓷,即便明白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那就暂且放下这些,不想这些,活的简单干燥些罢。
她再次被人端详,只是这次不再是那高位上的寥寥数人,而是很多很多。
男人、女人、青年人、中年人、老人、孩童,他们安安静静的在玻璃外端详她,听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讲述她的故事。
不,不是她的故事,而是大唐的故事,她的过往无人知晓。
但秘葵很高兴,因为自己是大唐的一部分,是那个生机璀璨的朝代的一部分。
在这里,她所代表的的就是大唐。
在这里,大唐就是她。
偶尔有孩童来了,她会和他们啰嗦那位女官的故事;偶尔有老人来了,她会讲讲大唐的星空和云;偶尔有女人来了,她也会惊叹她们穿着的样式和耳鬓间的首饰。
这里也有其他的瓷器,他们也有各自的故事,在时间的沉淀下连色泽都加深了,连韵味都浓厚了。
之后又会去哪里呢?
秘葵没有想过。
她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每个瓷器都是一个故事,人也是一个故事,世界也是一个故事,总有听不完看不完的故事。
也有人没有故事。
博物馆来了一个实习工作人员,是个样貌漂亮的女孩子,叫宁姝。
当然,她也有自己的过往,只是和其他人相比,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走着一样的路,做着一样的事。
但是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长得很像那位女官。她做事也很认真仔细,对待瓷器们也很好。
那种好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工作,更多的时候,她让秘葵想起曾经的那位女官。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不是一个人,性格也完全不同,但那种好像将她当成了伙伴一样的对话感觉却是一样的。
如果她能听见自己说话就好了呀,秘葵那时候这么想。
如果她能听见自己说话,如果能把那个女官的故事讲给她听,如果能在她徘徊不定的时候帮助她,如果能在她寂寞孤单的时候安慰她,那该多好。
那样的话,或许她会有不一样的故事呢?
瓷器的互相碰撞会产生后果,人与人的互相碰撞就显得温和许多,不是非生即死,也不需要互相影响,只要在跌倒的时候能够搀扶一把,在沮丧的时候说两句温柔的话,就足够了。
如果她能做到,那日那女官,说不定会有另外一个故事。
“秘葵。”宁姝的声音轻轻传来,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啊,姝姝。”秘葵犹在睡眼朦胧,她打了个哈欠,看向眼前的女子。
如今的她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故事,而且还在继续进行下去,她还想将这个故事看完。
她的时间很多,不需要像电影或者电视剧那样浓缩最精彩的部分,她可以慢慢来,慢慢看。
故事是发生在点点滴滴当中的,是渗透山岩的泉水。
住在山顶的人取上面的喝,住在山下的人取下游的喝,未曾窥全貌,谁知道这婉转山泉不是磅礴江河的一部分呢?
宁姝柔声问道:“秘葵最近好像有些嗜睡。”
秘葵应了一声,回神说道:“嗯,大概是春困秋乏,最近天气凉起来了,就总是忍不住多睡睡。”
“暖和?”宁姝微微一愣,说道:“是啊,天慢慢凉下去了,秋葵花也要开了。”
秘葵:“我还没有见过秋葵花呢。”
宁姝笑着说道:“等到秋葵花开了,带秘葵去看。”
“秋葵花好看吗?”秘葵问道。
“好看。”
秘葵恍惚了一下,天是渐渐凉下来了,她当真觉得冷。又或者是她活过的岁月太久了,像人类一样开始衰老起来。
“秘葵刚才做梦了?”宁姝问道。
做梦?
秘葵回想片刻。
是啊,做梦了。
方才的梦,她好像又回到了大唐,那声声鼓点伴着彩霞般的衣衫,伴着恢弘气派的使团,伴着马蹄声,伴着飞天的琵琶,好像在向她招手致意。
那些曾经的、大盈库里的瓷器们还在窃窃私语。画卷的尽头,他们又化成了土,变成了泥,再淬上一把火,和这个时代一起被封存在漫长的时光当中。
欢声笑语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