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离恨天(3)
匆匆过有两月,群臣私下商议,皆认为李世民孝道已尽,请求君王上朝听政,李世民采纳,经过此次,方才发现太子承乾虽表面冷淡,不屑于世,可认真起来却颇能裁断政务(1),遂,琐细事务仍由太子主理,心中感到一阵慰然……
只是心中始终有根利刺不愿面对,怕被它穿透了自己的心、自己的灵魂!
望着无忧勉强微笑的脸,一天天消瘦,她虽极力掩饰身体的每况愈下,可心,又如何能够失去感觉,越是这样的遮掩,越是令他心痛如绞……
有时想想,一国之君,竟是这样虚无飘渺的四个字!
什么……也不能做到!
无忧勉力支持的笑容并不能维持多久,望着李世民思念恳切的眼神,心中亦是怆然,然而一切都非人力所能企及,贞观十年夏季,六月的天里,艳阳流火,可天空却偏是一片灰白的颜色,笼罩着肃穆皇宫高墙,望不尽远处云端那高耸的层层山峦……
立政殿,已是皇宫最为安静的角落,却也蕴息着隐隐风波,无忧深知自己身体已难复从前,却发现令她担心忧虑的事情,越来越多……
杨若眉是常来陪着她的,待李世民回来,又会适时地走开,每次望着她默然离去的背影,无忧都会有阵莫名感慨……
杨夫人!只可惜,她是杨夫人——一个自顾尚且不暇的身份啊!
这日清晨也是一样,杨若眉着了单色纯藕粉织帛衫,艳丽的颜色并不适宜立政殿的氛围,然而清素的颜色又不免令人心生凄凉,杨若眉故着了这雅致清丽的颜色,显得端庄而安静……
“姐姐,您好好躺着,莫要起身了!”
杨若眉扶着无忧的肩,似又消瘦下不少:“姐姐今日不叫我来,我也是要来的,何以这般着急?”
无忧依然强撑起身子,在锦床纱幔边轻轻靠好,望着杨若眉的眼,凝了丝郑重:“妹妹,这许多年下来,是能见得人心的,故……”
亦如往日的几声咳嗽,直震得心口微微疼痛,杨若眉急忙轻抚她的软背,焦急道:“姐姐不要多说话了,还是先歇息下吧!”
“不,不……”
无忧摇摇手,那手,依然如玉,却略显得苍瘦:“我怕……我怕我不说……就……再没机会了!”
“姐姐怎么这样说?”
杨若眉心中一急,竟滴下泪来:“姐姐还年轻,若叫陛下听去,又要伤心了!”
无忧微微闭目,再缓缓睁开,拉住杨若眉的手,怅然一笑:“岁月如流,生命若此,该去的总是会去,该留的却未必能够留下……”
声音有一些凝滞,顿了一顿,方才继续:“妹妹,我有件心事放不下!还要交托给你……”
皇后的声音带着浅浅的凉,却听得杨若眉心中一阵火热,交托给她!是多么沉重的四个字,又是何等哀凉:“姐姐尽管说,只要若眉能够办到的,一定……一定……”
莫名接续不上自己的言语,只暗暗落泪,轻轻几声抽泣……
无忧心上也有不觉得痛楚,这显而易见最后的托付,任谁都会忍不住心上最软处的疼吧……
只微微一笑,却是无奈道:“妹妹,这自古后宫之中,女人争斗最为繁遽,这些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流,想妹妹亦是切身的感受!妹妹……”
无忧本想忍住不咳,却终还是侧过头,轻咳了几声,杨若眉依旧抚着她的背……
无忧回首,眼光变了一种祈求,那是在这双眸子中,极难见到的一种,如此恳切:“妹妹,我在时还好,若我不在……若我不在,你会好好照顾我年幼的两个孩子吗?”
杨若眉艳美瞳眸惊光闪烁一凝,如此之重的嘱托,她着实没有想到,凝看着无忧,半晌没有言语……
无忧亦望着她,轻道:“潸儿还好,她还小,什么也不会记得,在奶娘身边安静长大便好,可是兕子……兕子和雉奴不一样啊,他们都是半大的孩子,都已经记事,若有一天我不在了,要他们……要他们如何……如何面对?”
动情处,泪水已然滚落,绵延在脸颊边,令面前女子亦是泪水倾决,杨若眉轻轻拭去眼边泪水,哽咽道:“姐姐放心,雉奴和兕子自小便与我不疏,我更将他们视为己出,姐姐……姐姐……大可以放心!”
说到最后,泪水染湿了妆容,起身回过头,掩饰些内心已极的悲伤……
无忧望着那娇丽的背影,依然温润的笑笑,无力却是满心慰然,轻轻从枕下拿出封信笺,慢声道:“妹妹,这个你拿去,若是……若是宫中有何为难你之人……比如……比如贵妃!你便……让她看清这样东西,必要时……可呈给陛下!”
杨若眉回过身来,眼角仍挂着未干的泪水,接过信笺,疑问道:“这是什么?”
无忧一叹:“到时候你便会知道,但……我却希望……你永远不要用到它!”
“姐姐……”
杨若眉话音未落,无忧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发上仅有的坠花颤动如剧,嘴角溢出鲜红的血来……
杨若眉大惊,急忙夺身上前:“姐姐……”
说着,向一边泪眼蒙蒙的彩映稍加眼色,彩映随即会意,咬住嘴唇,匆匆奔出立政殿去……
明明夏季时分,骄阳热烈,可立政殿内外却忙做一团,一切俱是灰蒙蒙的一片……
李世民面罩严霜,脚步匆匆赶来,正迎上慢步出殿的杨若眉,不期然与君王目光相对,涌动的热流悄悄滑落在脸颊……
李世民心头立时揪紧,慌乱的步伐,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稳,错乱着直奔入内殿中去,一股股药味浓烈扑鼻……
无忧静静躺在床上,一干御医麻木的立在一旁,施礼,却不敢看君王一眼……
李世民慢慢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抚摸无忧的脸,手在不觉间微微发颤:“无忧……”
“嗯!”
几不能闻的应声,无忧缓缓睁开眼来,水似的眸子映出君王凝重的面容:“你回来了?”
“嗯!”
同样的应声,喉间却涌上股莫名之流,堵住了言语……
无忧眼光绕开他伟岸的身躯,落在一直静立在一边的史官身上,李世民亦没有像往日那般呵斥御医,想已是没有必要了吧……
“无忧,承乾说,不如……大赦天下……”
“陛下……”
无忧半撑起身来,凝眉焦急望去:“切不可!”
李世民连忙扶住她,无忧只按住他湿凉的手,轻言道:“陛下,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及,大赦天下乃国之大事,不可多举,况,这些亦是陛下平素不做之事,又何以因我一人而为?若此,我倒不如立刻……”
“好,好!都依你!”
李世民忙将她搂在怀里,不令她说出下面的话来:“别说了无忧,别说了……”
无忧却是安抚的笑笑,依旧淡然:“陛下,玄龄侍您多年,小心翼翼,朝中机密之事不曾泄露丝毫,前些时候无意惹恼陛下,若无大错,望陛下念及他忠
心一片,便不要追究了!”
“嗯!”
李世民抱紧她的细肩,从何时起,这瘦弱的肩膀已无形担起他许多压力……
“至于我的亲族,因我的缘故而获得禄位,既非因才学,便易受灭顶难,故望陛下莫要置他们在实权高位之上,以保全后世子孙,他们只以外戚身份定期朝见陛下,便足够了!”
“嗯!”
无忧依旧笑,和暖着他哀凉声音中深深的痛苦:“我活着时,并无益于人,死后更不能……”
“无忧……”
纵是心中已经认定,可那个字真的刺入耳中,仍是针扎一样疼……
无忧玉手抚上他英俊如初的脸孔,线条流畅分明,经了岁月的沧桑洗涤,更突显男人坚韧刚毅的傲然风度,只是那眼依旧如故,幽深却如水款款温柔……
“我死后,陛下无需修建陵墓,耗损财力,无忧只一区区女子,虽贵为皇后,却与常人无异,只要依山做坟、瓦木为棺即可,无需金银珠宝,无需美玉丝帛,亦不会令贼者心生歹念……”
忍不住几声剧烈的咳嗽,一股热流倏然涌上喉间,口中腥味弥漫,沿着唇角滴出点点鲜红……
李世民赶忙扶稳她颤抖的身子,想要言语,却被无忧急声打断:“另……另望陛下亲君子,远小人,听言纳谏,节省劳役,那么无忧……无论在哪里……亦可安心了!”
“好!好!我都记下了!记下了……”
李世民用宽袍龙袖抹去无忧嘴角滑落的鲜红:“别再说了!”
将头深深埋进无忧香软的发丝中,滚热的泪湿透无忧发帘……
无忧抬手轻轻抚他,掌心中有些微冷汗,李世民反手握住,轻吻,却说不出话来……
无忧笑笑,她想给他一些安慰,却也自伤感,说不出一句,只是自腰间取出个晶莹碧透的小瓶,递在李世民眼前:“本想……我会陪着你……一辈子!”
李世民伸手接过,眼里有分明可见的伤悲:“这是……什么?”
无忧眼神微怅:“毒药!”
“什么?”
仅仅两个字,偏偏如千军万马奔腾进心里,夺过那璀璨夺目的碧玉瓶子,眸心射出万丈光火……
一个清涤出尘的女子,腰系夺人性命的毒药!本想着,会是一辈子……一辈子……
她说……
“无忧!”
李世民将碧玉瓶子握紧在手中,无忧举眸望他,仍只是平淡宁和的笑容:“若……陛下有何不测,这……便是我的归宿!“
归宿!
轻描淡写遮掩去其中酸甜苦涩,只是李世民听来,却更多一分痛楚哀伤……
李世民半晌无言,心底奔涌的痛,在眼里渐渐清晰……
无忧淡笑,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音,时至今日方才真正了悟什么才是幸福……
身心已是倦极,微微闭目,胸口沉闷得透不过气来,鲜红的血流随着尽力压制的沉咳声,漫漫渗出嘴角……
“无忧……”
李世民轻轻晃动她的身子,声音中的痛苦万分纠缠成一丝哽咽……
无忧缓缓睁眼,无力,却仍强自绽出几乎不见的笑容,不,是能见的,至少他,一定……能够看见……
她确信!
“都下去!”
李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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