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多尔马恩岛
1981年6月16日,星期二
巴伦特乘直升机离开后,大会堂里陷入了沉默,上校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原地。“好了,该说晚安了,我的小兵。”
“我现在应该是象吧。”索尔说。
上校轻笑一声,朝巴伦特刚才坐的高背椅走去,“一次小兵,永远小兵。”上校说着坐了下去,就像国王登上自己的御座。他瞟了眼雷诺兹,高个男人立即过来站在上校椅子旁边。
索尔的目光始终锁定上校,但他用眼角余光瞥见托尼·哈罗德爬进了阴影之中,将死去秘书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低沉的呜咽。
“成果丰硕的一天,不是吗?”上校说。
索尔一言不发。
“巴伦特先生说,你今晚至少杀死了三个他的人。”上校说,面带微笑,“杀人是一种什么感觉,犹太人?”
索尔估算着自己同上校的距离。六个方格外加六英尺左右。大概三十英尺。十二步。
“他们都是无辜者。”上校说,“只是拿薪水的警卫,离开妻儿老小在这里打工。你难道就不愧疚吗,犹太人?”
“不。”索尔说。
上校抬起一条眉毛。“这么说,你终于明白在必要的时候取无辜者性命是无可厚非的了?太好了。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就觉得你多愁善感,我还担心你会满怀这种恶心的情感进坟墓呢。你进步了。就像你的杂种国家以色列一样,你学会了屠杀无辜者,以换取自己的生存。想象一下我的求生欲望是多么强烈,小兵。天生具备我这种能力的人太稀少了,也许几亿人中都没有一个,全人类中每一代人也许只有十几个。在整个人类历史中,我们族类都是被畏惧和被猎杀的对象。我们表现出不同凡人的能力之后,就被打上了女巫和魔鬼的烙印,被毫无大脑的民众虐杀。我们收起爪牙,同时学会掩藏自身散发的耀眼光芒。躲过凡人的伤害之后,我们还面临着同类的倾轧。如果你是一头被金枪鱼包围的鲨鱼,那在你遇见别的鲨鱼时,就只能奋起捍卫自己的领地,对吧?我同你一样,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幸存者。尽管我们不屑承认,但我们其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你说呢,小兵?”
“没有。”索尔说。
“没有?”
“没有。”索尔说,“我是一个文明人,而你是一头鲨鱼——一头没有思想、没有道德、进食腐肉的杀人机器。你是进化产生的怪胎,只知道咀嚼和吞咽。”
“你在故意激怒我。”上校冷笑道,“你害怕我会慢慢折磨你。别害怕,小兵。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很快。”
索尔深吸一口气,抵抗住肉体上的疲惫,努力支撑住自己没有跪下。他的伤口还在流血,但疼痛已经转化为麻木,而麻木的范围还扩大,索尔知道这是不祥的征兆,留给自己行动的时间只有几分钟了。
上校还没有结束他的长篇大论:“同以色列一样,你一面空谈道德,一面行事却像盖世太保。所有的暴力都是同源的,小兵。那就是对权力的欲望。权力才是唯一真正的道德,犹太人。权力才是不死之神,而对暴力的渴求是这个神的唯一诫命。”
“不对,”索尔说,“你是个无望又可怜的家伙,你永远不明白人类的道德以及道德背后对爱的需求。听好了,上校,同以色列一样,我渐渐明白,有一种道德需要我义无反顾地付出,就算牺牲也在所不惜,那就是,绝不能再次沦为你们这些恶魔和你们的傀儡的受害者。这是一代又一代被你们伤害的人提出的要求。我别无选择。”
上校摇了摇头。“你什么都不懂。”他啐道,“你同你那些被送进焚化炉的亲人一样愚蠢,一样多愁善感。他们笑着拽着自己的侧边发辫,示意自己的愚蠢孩子跟上。你们是一个没有希望的肮脏种族。元首唯一的罪过是没能实现将你们完全清除的目标。不过,我消灭你,小兵,不是因为我与你有私人恩怨。你发挥了你作为小兵的价值,但你太难以捉摸,而这是有损于实现我的目标的。”
“我杀了你,这完全是因为我与你的私人恩怨。”他朝上校走上一步。
上校疲惫地叹了口气。“你现在就得死。”他说,“再见,犹太人。”索尔感觉上校的念控力猛烈来袭,自己的大脑和脊柱底端都遭到了猛烈冲击,就像被硬生生地扎进了一根削尖的钢钎。索尔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瞬间夺走,就像强奸犯一把拽掉了受害者轻薄的衣裙,与此同时,大脑深处产生了θ波,在小脑中激发了清醒的快速眼动睡眠状态。索尔彻底丧失了对自己行为的控制,就像梦游症患者,或者说行尸走肉一般。
尽管索尔的意识被囚禁在大脑的阴暗阁楼里,他还是能感觉到上校存在于他的脑中,就像吸入的第一口灼热毒气一样,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在上校进入索尔大脑的头一秒,索尔同上校分享着同样的意识。他察觉到上校的惊恐,因为索尔迅速进入了快速眼动睡眠状态,进而触发了隐藏在索尔潜意识之中的记忆和印象,就像藏在冬麦地下的地雷。
将索尔·拉斯基的意识抛到一边后,上校突然遭遇了另一种人格——虚弱无力,被催眠所诱发,包裹着精致的神经控制中枢,就像冒充真正铠甲的可怜锡皮一样。上校曾在1941年有过同样的遭遇。那时他率领的行动队正要杀死立陶宛的一家精神病院中的数百名病人。纯粹是为了排遣无聊,在党卫军士兵的子弹射进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大脑、将他送进冰冷的大坑之前几秒,上校偷偷潜入了这个病入膏肓者的意识之中。他被潜藏在那里的第二个人格吓了一跳,但制伏这个人格也很轻松。可怜的犹太人竟然又徒劳地为他准备了一份“小惊喜”,他不禁为之一哂,决定在将其轻松击溃之前,拿出些许时间来品味索尔无望的挣扎。
马拉·卡根,二十三岁,带着四个月大的女儿艾德克,朝奥斯维辛集中营走去,她的右手中紧握着暗藏了几个月的一块刀片。一名党卫军军官从缓缓移动的赤裸妇女们当中挤过去,来到马拉面前。“你手里拿
着什么,犹太婊子?给我。”马拉将孩子塞进姐姐怀里,转身面对军官,张开了手。“给你吧!”她高喊道,用刀片朝他的脸划去。军官尖叫着连连后退,鲜血从他捂着脸的手指间涌出。十多名党卫军士兵举起武器,马拉将小小的刀片夹在食指与拇指之间,朝他们扑上去。“生命!”她呼喊着,所有的机枪同时开火。
索尔感到了上校的冷笑和未说出口的质问:你想用鬼魂来吓唬我?
索尔用了三十个小时进行自我催眠,才重现了马拉·卡根生命的最后几分钟。上校毫不费力地驱散了这个人格,就像扫开阴暗房间中的蜘蛛网一样轻松。
索尔向前迈出一步。
上校再次无情地进入索尔的大脑,寻找神经控制中心,轻而易举地激发了必需的快速眼动睡眠状态。
六十二岁的舍拉姆·克拉凯克在华沙的下水道中手脚并用地爬行。下水道中伸手不见五指,“雅利安厕所”冲水时,屎尿不时落在这一队无声的幸存者身上。舍拉姆是十四天前进入下水道的,也就是1943年4月25日。那一天,他们结束了长达六天的与数千名纳粹精兵的对抗。舍拉姆带着自己九岁的孙子莱昂。男孩是舍拉姆的大家族中唯一幸存的亲人。这一队不断减员的犹太人已经在散发着恶臭的狭窄下水道迷宫中爬行了两个星期,德国人朝隔离区里的每一个检修井和厕所里倾泻子弹,喷射火焰,抛掷毒气罐。舍拉姆带了六片面包。在黑暗和排泄物中穿行时,他同莱昂就靠这点儿食物果腹。十四天来,他们时而躲避,时而爬行,奋力朝隔离区的高墙外前进。他们只能喝泄洪沟中渗下的污水,但好歹是活了下来。现在,头顶的一个下水道井盖打开了,一张波兰反抗军斗士的模糊的脸朝下张望。“来吧!”他说,“快出来,你们安全了。”舍拉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入夺目的阳光之中,躺在街道的鹅卵石地面上。另外四个人也爬了出来,其中没有莱昂。眼泪从舍拉姆脸上流下。他努力回想上次在黑暗中同男孩说话时什么时候。一个小时前?一天前?舍拉姆无力地推开了他的拯救者的手,重新进入黑暗的管道之中,一边呼唤莱昂的名字,一边朝相反的方向爬去。
上校戳破了舍拉姆·克拉凯克的人格构建的这一层厚厚的保护膜。
索尔又上前一步。
上校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猛然侵入索尔的意识,如同钝斧劈砍进颅骨一般。
十七岁的彼得·盖恩坐在奥斯维辛作画,一支男孩组成的长队从他面前经过,朝毒气室迤逦而去。过去两年,彼得和朋友们在泰雷津集中营坚持出版一份名为《先锋》的小报,他和其他年轻艺术家在报纸上发表诗歌和绘画。在被移送到奥斯维辛前,彼得将总共八百页的资料交给了年轻的兹德内克·陶西格,嘱咐他将其藏在马格德堡牢房后的古老锻铁厂里。男孩们到奥斯维辛之后,彼得就没有见过兹德内克。现在,彼得用最后一张纸和最后一截炭笔描绘着十一月寒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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