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着不愿划燃火柴。”
“你应该让他用打火机。”尼娜说。
“他不抽烟。”威利说,“他去年戒烟了。”
“是啊。”尼娜笑道,“我还记得他给约翰尼·卡尔森提过。”我不知道尼娜是不是在开玩笑。
然后我们开始打分。尼娜说话最多。威利起初闷闷不乐,然后夸夸其谈,接着又闷闷不乐。有一次,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膝盖,笑着寻求帮助。我什么也没说。他最后放弃了,走到客厅另一头的酒柜边,拿起我父亲的细颈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波旁威士忌。夕阳余晖透过肮脏的窗玻璃,给站在橡木橱柜边的威利染上一层红晕。他的小眼睛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四十一分。”尼娜最后说。她一脸灿烂地抬起头,晃了晃手中的计算器,仿佛那证明了客观事实。“我算出来是四十一分。梅勒妮,你呢?”
“别算了。”威利插话道,“现在给我们看看你干了多少案子,尼娜。”他的声音平板而空洞。就连威利也对游戏没那么热衷了。
尼娜开口前,索恩先生进屋通报说,晚餐已经准备就绪。我们转移到饭厅,威利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尼娜则因为游戏的中断而假装不悦地抖了抖手。在红木长桌旁落座后,我就努力扮演好女主人的角色。进餐时不准谈论游戏,这是几十年前就定下的规矩。我们边喝汤边讨论威利的新电影,以及尼娜新开的另一家服装连锁店。尼娜在《时尚》杂志上的专栏被停了,但据说另一份大报想邀请她继续写下去。
我的两位客人都对索恩先生烤的火腿赞赏有加,但我觉得调味酱有点儿太甜了。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还在吃巧克力奶油慕斯。尼娜的头发在吊灯灯光下愈发光亮,但我担心自己的头发更蓝了。
厨房里突然传来了声音。魁梧的黑人出现在旋转门口。一双白人的手扳着他的肩膀,他的表情就像个发牢骚的孩子。
“……我们都在这儿待了……”那双白手将他从门口拉开了。
“不好意思,女士们。”威利用餐巾擦了擦嘴,站起身。这么多年来,他的行动一直如此优雅。
尼娜搅拌着自己的巧克力。我们听到厨房传来一声怒骂,然后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听起来如同小口径步枪开了一枪。我抬起头,看见索恩先生在我身边收拾装甜食的盘子。
“请给我们大家再弄点儿咖啡来,索恩先生。”
他点点头,笑容温柔。
弗兰兹·安东·梅斯梅尔知道世间存在这种“念控力”,尽管他不是很懂个中缘由。我怀疑梅斯梅尔自己也掌握了一点儿这种“念控力”。现代伪科学曾研究过这种“念控力”,对它重新命名,剔除了它的大部分功能,混淆了它的用途与起源,但它的真面目从未被揭开。他们根本不明白“进食”是什么。
我对现代暴力的兴起深感绝望。我经常会对未来完全丧失希望,霍普金斯将这种感觉称为“魔鬼在你身后”。每当我看到美国人的暴行,看到针对教皇、总统和无数其他人随意发动的袭击,我就会忍不住想,是不是还有人也具备这种“念控力”,抑或杀戮已经成了现代人的生存方式。
所有人都有使用暴力的倾向,人与人之间也向来存在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但几乎没有人能像我们一样,品尝到终极权力的滋味。没有这种“念控力”的人,永远不懂夺走一个人性命的无上快乐。跟踪然后猎杀,践踏所有规则和法律却不受惩罚,夺走受害人的最后一丝生存希望——这一切所带来的快感,就像令人无法自拔的性爱,普通杀人狂是永远体会不到的。
我对现代暴力深感绝望。这种暴力不仅没有特色,而且质量低下,所有人都可以使用。我原本有一台电视机,但越战高潮时被我卖了。镜头中遥不可及的死亡片段在我看来不值一提。但我相信,我身边的畜生们应该不会无动于衷。战争和对战争的晚间报道结束后,这群已经上瘾的畜生还要求看到更多。于是,血腥杀戮继续在这个国家的街头和电影银幕上上演。我知道,这种瘾很难戒。
对具备“进食”能力的我们来说,死亡是神圣的。而从电视上看到的暴力死亡是被玷污了的。
“到我了!到我了!”尼娜的声音仍然与当年她参加西莉亚表姐的舞会时差不多。
我们回到客厅,威利喝完了咖啡,吩咐索恩先生给他弄一杯白兰地。我有点儿担心威利。他的贴身傀儡竟然会轻举妄动,这说明他的“念控力”已开始衰退。但尼娜似乎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我都按时间顺序排好了。”尼娜说。她在茶桌上打开剪贴簿,威利仔细查看,偶尔问个问题,但更多的时候是称赞。我也随声附和,不过绝大多数遇害者我都不认识——当然,除了那个披头士。尼娜将他的案子放在最后。
“上帝啊,尼娜,那是你干的?”威利的质问带着怒火。尼娜之前的“进食”方式往往是林荫大道上的自杀,或者夫妻吵架最后持枪互射,用的都是昂贵的小口径女士枪。而披头士的作案手法更像是威利的风格。也许威利感觉自己被抢了饭碗。“我是说……你冒了很大的风险。这家伙……这家
伙太他妈有名了。”
尼娜大笑着放下计算器,“亲爱的威利,游戏玩的就是心跳,难道不是吗?”
威利迈开步子,走到酒柜前,又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风吹着光秃的树枝,拍打着窗玻璃。我不喜欢冬天。即便在南方,冬天也令人萎靡不振。
“那家伙……他叫什么来着?他的枪不是在夏威夷买的吗?”威利站在房间另一头说,“既然他已经在跟踪披头士了,那动手开枪也应该出自他的意愿吧。”
“亲爱的威利,”尼娜的声音冰冷,犹如窗外刮过枝头的寒风,“我可没说那家伙精神正常。你操控的对象里又有几个是精神正常的,威利?但我最终促使他开了枪,亲爱的。是我选择的时间和地点。你看不出地点里的名堂吗,威利?完全模仿的是几年前的一部巫术电影……”
“我没看出来。”威利说。他重重地坐进沙发里,洒了几滴酒在高档夹克上,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秃头反射着台灯的光芒。他的老年斑在夜晚愈发显眼,而他的脖子上堆满了肉褶子,半掩在高领毛衣下。他突然抬起头对我一笑,仿佛我们有所预谋一样。“这跟那个作家有点儿像,对吧,梅勒妮?”
尼娜低头看着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她指尖发白,指甲经过精心修剪。
《精神吸血鬼》——那个作家打算如此命名自己的书。我有时怀疑他什么也写不出来。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个俄国名字。
威利和我收到了尼娜的电报:快来,我需要你们。这就足够了。我第二天早上就坐上了飞往纽约的航班。那是一架C-69型星座式客运飞机,螺旋桨驱动,噪声很大。整个旅途中,我用了大部分时间告诉过于热心的空中小姐,我很好,我什么都不要。她一定认为我是头一次坐飞机的老奶奶。
威利比我先到二十分钟。尼娜看上去筋疲力尽,歇斯底里。两天前,她去曼哈顿南区参加一个派对——她懒得告诉我们有什么名人在场——同一个年轻作家在角落里边吃奶油火锅边聊起来。作家给她透露了一些秘密。根据尼娜的描述,那家伙邋里邋遢,留着小胡子,戴着厚镜片眼镜,旧格子衫外罩着灯芯绒西装夹克。尼娜说,这年头,成功的派对上总能看到这些家伙掺杂在人群中。她没有称其为“垮掉的一代”,因为这个词已经过时了。但当时还没有出现“嬉皮士”这个词,所以尼娜也没那么叫他。他是那种生活无着的作家,只能靠卖血和将电视剧改编成小说勉强糊口。好像叫亚历山大什么的。
他告诉尼娜,他已经构思良久,打算写一本关于谋杀的书。书的主旨是,当下的大部分杀人案都是一群通灵杀手所为,他称其为“精神吸血鬼”,后者通过操控他人来实施恐怖的杀戮。作家说,已经有出版商对他的故事大纲感兴趣了,明天就会跟他签合同——前提是将书名更改为《僵尸代理人》,并且多加些性描写。
“那又怎样?”威利反感地说,“你把我们大老远地叫过来,就为了这事儿?我自己都可以把那个点子买过来拍一部戏。”
为了审问亚历山大,第二天晚上尼娜临时举办了一个派对。我没有参加。尼娜说,派对不太成功,但威利借此机会同那个年轻小说家谈了很久。
那年夏天,波登制作了《巴黎回忆》《三人秋千》,以及至少两部完全看过即忘的彩色故事片,在露天电影院里巡回播放。年轻作家极度渴望同比尔·波登合作。他透露说,小说的情节相当老套,并且只有十多页草稿。不过,如果波登愿意送他去好莱坞获得灵感的话,他可以在五个星期或者三个星期内,对原稿进行“加工”。
那天晚上,我们讨论了威利直接买断小说稿的可能性,但威利当时手头吃紧,而尼娜坚持要防患于未然。结果,年轻作家用吉列刮胡刀片划开了大腿动脉,然后跑到格林尼治村狭窄的小巷里死了。我相信没有人会翻看他遗留下的那堆乱糟糟的手稿。
“这跟那个作家有点儿像,对吧,梅勒妮?”威利拍着我的膝盖。我点点头。“他是我的。”威利接着说,“但尼娜想抢走,你还记得吧?”
我又点了点头。实际上,他不是尼娜的,也不是威利的。我之所以没有去参加派对,就是为了悄悄跟踪他,与他建立连接。这对我来说太简单了。我坐在他出租屋对面拥挤的小熟食店里。杀死他易如反掌。我下手太快,以至于都没什么“进食”的感觉。人们冲出门外,观察尖叫从何而来。我一直慢慢用茶,直到救护车离开。
“荒唐。”尼娜说,忙碌地敲击着小计算器上的键盘,“这个得多少分?”她看着我。我看着威利。
“六分。”他耸耸肩。尼娜做了简单的加法。
“三十八分。”她说,夸张地叹了口气,“你又赢了,威利。准确地说,你又打败我了。我们得听听梅勒妮的成绩。你一直很安静,肯定是想后发制人吧,梅勒妮?”
“是啊,”威利说,“该你赢了。你都好几年没赢过了。”
“我一件案子也没做。”我说。我本以为他们会劈头盖脸问一堆问题,但房间却陷入了寂静,只听得到壁炉台上时钟的嘀嗒声。尼娜别过头,凝视着角落里的阴影。
“一件都没有?”威利反问。
“有……有一件。”我最后说,“但那只碰巧罢了。我撞见他们抢劫一个老人……纯属偶然。”
威利烦躁起来。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将一把直背椅转过来,横跨其上,双臂抱胸。“你是什么意思?”
“你打算退出游戏了?”尼娜转头看着我。我默认。
“为什么?”威利怒问。我摸着裙子上并不存在的接缝。提问的是威利,但我最终开口时却直勾勾看着尼娜,“我累了。这个游戏我们玩了太久。我猜是我老了吧。”
“不‘进食’的话,你会更老。”威利说。他的身体、声音和面色都表明,他正怒火中烧。“上帝啊,梅勒妮,你看上去已经老了!你看上去糟透了。所以我们才会狩猎。到镜子里瞧瞧你自己吧!你累了,不想再玩儿了,但你想因此老死吗?啊?”威利站起身,背对我们。
“荒唐!”尼娜恢复了咄咄逼人的口吻,“梅勒妮累了,威利。态度温和点儿。我们都有疲倦的时候。我还记得战后你是什么模样——就像条丧家之犬。你憋在巴登的家里,都不愿出门。后来我们把你弄到新泽西,你还是闷闷不乐,自怨自艾。是梅勒妮发明了游戏,好让你觉得好受些。所以请你安静些!不要对一位疲惫而忧郁的女士说她看上去糟透了。说老实话,威利,你有时候真的没脑子,特别讨人厌。”
我预估了他们可能做出的各种反应,这是我最害怕的一种。这意味着,尼娜也对这个游戏感到厌倦了——她已经准备好将游戏提升到新的水平。
“谢谢,亲爱的尼娜。”我说,“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
她伸手碰了碰我的膝盖,以示支持。尽管隔着羊毛裙子,我还是感觉到了她冰冷的指尖。
我的两位客人不愿留下过夜。我再三恳求,说索恩先生已经给他们铺好了床。
“下次吧。”威利说,“下次吧,亲爱的梅勒妮。下次我们痛痛快快地玩一周末,就像以前那样!”威利的情绪好多了,因为我们各自付给了他一千美元“奖金”。他本来赌气不想收,但我让索恩先生拿出一张写着“威廉·D. 波登”名字的支票,他的自尊心顿时得到满足。
我再次请他留下,但他说得连夜飞回芝加哥,同一位获奖作家商讨电影剧本。他在门厅里给了我一个临别拥抱,他的傀儡就站在我身后。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很害怕。
但他们离开了。金发小伙子对我露齿而笑,而那个黑人只是点点头。然后,房子里就只剩下了尼娜和我。
其实不然。门厅尽头,克拉默小姐就站在尼娜身边。旋转门背后还有索恩先生——是我让他留在厨房里的。
克拉默小姐向前迈出三步。我屏住呼吸。索恩先生将手放在旋转门上。这个古铜肤色、身材粗壮的女人走到门厅的壁橱边,取出尼娜的大衣,帮她穿上。
“你真的不在这儿过夜?”
“不了,谢谢亲爱的。我答应了巴雷特,今晚要开车去希尔顿·海德岛。”
“但天色已经晚了……”
“我们已经订了房间。谢谢你,梅勒妮。保持联络。”
“好吧。”
“我是说真的。我们必须经常谈谈。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但你也得明白,对威利来说,游戏仍然很重要。我们必须想一个不伤害他感情的办法来结束游戏。或许,明年春天我们可以去他那个阴森的巴伐利亚大宅子找他——就是被他叫作卡琳宫的地方。去欧洲大陆走走吧,亲爱的,对你的身心都会大有裨益的。”
“好吧。”
“等我把新开的连锁店搞定之后,我会联系你的。我们需要一起待一段时间,梅勒妮……就我们两个人……就像以前一样。”她在我的脸颊旁轻吻了一下,抓着我的前臂说,“再见,亲爱的。”
“再见,尼娜。”
我将白兰地酒杯带回厨房。索恩先生默默地接过杯子。
“去看看房子是否安全。”我说。索恩先生点点头,去检查门窗和报警系统。现在才九点四十五分,但我已经非常疲惫了。上了年纪的缘故吧,我想。我走上宽阔的楼梯——整座房子就属楼梯最精致——换上睡衣,准备睡觉。暴风雨来了,冰冷的雨滴敲打着窗户,演奏出悲伤的旋律。
我梳着头发,希望它能更长点儿,这时索恩先生从门口探出头。我转身看着他。他的手摸进背心口袋,取出一把刀子。我点点头。他收起刀刃,关上门。我听见他走下楼梯,来到前厅的椅子边。他晚上将在椅子里睡觉。
我觉得那晚我梦到了吸血鬼。或者说,我入睡之前一直想着它们,直到天亮了脑子里都残存着它们的影像。在人类所有自制的可怜的恐怖形象中,只有吸血鬼谈得上有那么一点儿高贵。同袭击的对象人类一样,吸血鬼听从内心黑暗的欲望。但同人类猎物不同,吸血鬼做出污秽行径的理由是正当的——为了获得永生。这里面蕴含着高贵,还有悲伤。
威利说得对——我确实老了。过去一年,我的衰老速度比过去十年更甚。但我没有“进食”。虽然我饥饿难当,虽然镜中的我垂垂老矣,虽然黑暗的欲望支配了我们那么多年,但我没有“进食”。
我努力回想着查理的音容笑貌,昏昏睡去。我很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