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唆太子与皇上的关系,自古以来不乏忌惮储君的帝王,下又有兄弟虎视眈眈,臣只是为了太子的将来考虑。”
胤礽已要出门,一面唤太监来给他戴雪帽穿风衣,一面冲叔姥爷笑道:“我都知道,不然,也不会和您说话了。”
太子很快就出门往慈宁宫来,索额图也不便在毓庆宫久留,他走出毓庆宫时,回望了一眼这座皇帝特地为儿子打造的建筑,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沉重,他知道皇帝对太子已不是昔日建造这座宫殿时的情分,可他怎么更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把持不住这个少年储君?
慈宁宫里,太皇太后与荣妃、端嫔不知说了什么,两位出来时都哭得涕泪滂沱,岚琪劝解几句让宫女送二位离去,她们才出门不久,外头说太子驾到。
胤礽进门后,先去父亲的屋子问安,岚琪以为太子要过来,本打算回避,如今太子已在适婚年龄,她们这些还算年轻的妃嫔要懂得分寸,可却见皇帝与儿子一同过来,到了跟前玄烨则说:“之前皇祖母就等胤礽过来说几句话的,你去搀扶一下,让皇祖母说话能顺气。”
岚琪一个孕妇能动什么力气搀扶,皇帝言下之意,就是不让岚琪离开,不知要说什么话,非要她也听一听。等祖孙见了面,太皇太后气息微弱,不过是说些叮嘱太子用功和保重的话,少年终究动容,但恐惹父亲不悦,含着泪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太皇太后说了会儿话,十分辛苦,歇息好半天,以为她又要睡着时,老人家忽而又睁开眼,字字清晰地说:“玄烨,太宗陵墓奉安已久,不可为我轻动,我心中舍不得你们父子,就将我在你阿玛的孝陵附近择地安葬。”
屋子里一阵寂静,岚琪不安地看着太皇太后,她那样安宁地闭着眼睛,不由得心中彷徨,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僵硬,终于看到太皇太后胸前有了起伏,终于听见她轻微的喘息声,浑身顿时松散,她多害怕太皇太后说完刚才那一句,就要离开她。
“孙儿遵旨。”玄烨则郑重地答应了祖母,“孙儿会妥善安排,绝不惊扰太宗。”
父子俩没多久便离去,岚琪送到门前时,腹中孩儿一阵悸动,玄烨再容不得她逞强,即便不愿回永和宫,也让安排在慈宁宫的偏殿里歇息,告诫她若她有什么闪失,皇祖母岂能安心。
岚琪见玄烨动真格的,也不敢抗旨,安安生生被送来休息,她也是真的累了,在炕上稍稍一歪便睡了过去,可是深沉不过片刻,便将世间纷纷扰扰带入梦里,蓦地惊醒过来,恰见苏麻喇嬷嬷在为她搭一条毯子。
“嬷嬷我不冷,都出汗了。”岚琪笑着,稍稍挪动身子,让嬷嬷在她身边坐。
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苏麻喇嬷嬷身上也不过是一件单衣,拿帕子来给睡了一头汗的岚琪擦拭,又端茶与她喝,慈祥如亲生祖母一般。
嬷嬷在炕沿上挨了些身子,并未与岚琪并肩同坐,一来不合乎规矩,二来是太皇太后让她来瞧瞧德妃娘娘,立时就要回去的,笑着问:“娘娘不再多睡一会儿吗?难得能睡得着,再过些天更加睡不安生。您可真别走来走去的了,回头孩子突然出来,吓得人不知所措。”
岚琪低头看看肚子,隔着肚皮轻轻拍拍孩子:“你快些出来成不成?额娘想见你呢。”
苏麻喇嬷嬷听得心头一酸,她知道,德妃娘娘是希望太皇太后能早些看到这个孩子,而德妃又与她笑道:“嬷嬷回头去和皇上说说,他一个大男人不懂产育的事,您告诉她,越往后越要多动动才好生养,别让皇上把我关在这里,方才他说话的模样太吓人,我都不敢多说半句。”
“您就依了皇上吧,皇上这些天,还能有几件遂心的事?”嬷嬷笑着,反而劝岚琪,“一直以来,皇上都把祖母交给您照顾,让您代替他在跟前孝顺,您若有什么事,皇上会觉得是自己把您累着了,往后该如何释怀?您凡事悠着点,您陪伴了太皇太后十几年,还差这一时半刻?”
岚琪面上笑着,但一开口说话,泪珠子扑簌簌落下,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泣不成声:“嬷嬷,我怕陪一天少一天,我怕来不及了……”
嬷嬷这才往里坐一些,搂着岚琪哄她平静,岚琪抽抽搭搭说起方才的事,说太皇太后不要皇帝动太宗的陵墓,要玄烨将他在先帝陵寝附近择地安葬,说她想离玄烨和孩子们近一些,说她舍不得玄烨。
苏麻喇嬷嬷轻声叹:“这是早就决定的事,主子她从未想过将来被追封为皇后之后,要与太宗同穴,死后同穴这种事,到底做给谁看呢?既然只是个愿景,既然是来生再为夫妻的许诺,那在主子心里,能免则免。”
“嬷嬷?”岚琪听不明白了,她怎么觉得嬷嬷话里的意思,太皇太后生不能脱离帝王家,却向往死后能离开这里?
苏麻喇嬷嬷眼角噙着泪花,她也有年纪了,明白年轻的孩子们想要挽留她们的心,可年老如此,身体精神都不成了,活着其实很辛苦。太皇太后的晚年幸福,三藩大定后,十来年国泰民安,除了后宫女人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纠葛,她几乎没操什么心,如今离去,可算了无遗憾。
可太皇太后也年轻过,同样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光,在那段岁月里,拥有轰轰烈烈的爱情,自以为是、冲动鲁莽,年轻人有的毛病她曾经都有过。只是从草原一路走进这偌大的紫禁城,什么棱角都磨光了,但失去了尖锐的棱角,她换得的是母仪天下、万丈荣光。
“从无忧无虑的草原公主,到大汗的侧福晋,太皇太后心里也藏了许多不能对人说的秘密。”苏麻喇嬷嬷回想曾经的岁月,眼底有深深的遗憾,轻轻一叹道,“主子知道,皇上不会悖逆她的心愿,一定会顶住各方压力完成她的心愿,她不愿与太宗同穴,即便死后不能将她送回草原,她也希望死后的自己,可以是自由的。”
“太皇太后她……”岚琪略略知道一些宫闱传闻,可是嬷嬷的话,她却听不明白,太皇太后想要的这份自由,到底从何而来?
苏麻喇嬷嬷却不在意地笑了,擦去岚琪的眼泪,慈祥地说:“娘娘何苦去想这些事,您就算知道了,能解开太皇太后的心事吗?这世上能解开她心结的人早就去了,就连奴婢也做不到。让她实现可以实现的心愿,才是皇上和您的责任,只怕皇上下旨后,会有朝臣反对,到时候您一定要支持和提醒皇上,千万千万,不要违背祖母的心愿。”
岚琪重重地点头,一面又问:“我虽然久在太皇太后身边,除了对她对家乡的思念,再没看到过太皇太后心里有其他记挂,多希望能满足她所有的心愿,可是她不说,我真的不知道。”
嬷嬷笑道:“何止娘娘不知道,皇上同样不知道,连奴婢也不能看透她的心。主子是受过伤害的人,从那以后她就把自己的心关起来了,从那以后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十来年,主子一样教导您,她不希望您心里藏太多的事,就是怕您有朝一日和她一样,明白那些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一辈子憋在心里痛苦。”
“我记着了。”岚琪哽咽,想想这十几年的相伴,虽说是她给太皇太后解闷解乏,但深宫岁月多寂寥,她从一个常在到如今的地位,旁人看着皇帝对她圣宠不倦,实则不过是皇帝从忙忙碌碌的朝政中抽出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时间来给她,更何况还有其他的女人,她不能争也不屑去争,是在太皇太后身边终日有人说话,才让她不觉得宫里的日子绵长看不到尽头。
之后两天,太皇太后的精神比月初好了许多,不管外头的人如何猜测,岚琪只管尽心陪伴在她身边。而前来照顾的人一拨一拨地倒下,太后前些日子就
病倒,慈宁宫的宫女太监也有扛不住的,苏麻喇嬷嬷之前摔一跤身子就没见好,天知道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哪儿来的精神一天天支撑。
渐渐的,宫内那些嫉妒德妃一手把持慈宁宫的女人们,也暗下感慨德妃的诚意和孝心,换作别人,只怕没几个能做到这一步。
承乾宫里,皇贵妃入冬后身子就一直不大爽利,虽没有凶险的大病症,但那每天形同枯槁的脸色,实在不敢让人奢求她能去慈宁宫应个景。好在皇帝知道她身子弱,不仅不勉强她去祖母跟前尽孝道,还偶尔会特地来看看她。
而四阿哥除了派小和子一天三四趟地来问候额娘,每天下了学都陪在母亲身边,连背书写字都在她屋子里,时常弄得皇贵妃哭笑不得,可是赶他走又不肯,丈夫和儿子都那么体贴,皇贵妃心里暖着,身子便是一天天见好,她也希望自己能在太皇太后西归后,可以帮玄烨分担一些事。
这日青莲伺候皇贵妃用药时,说德妃娘娘在慈宁宫里差点晕厥,皇上派人要把娘娘送回永和宫,娘娘死活都不肯走,皇上也没法子,现下产育上的几位太医稳婆都挪去慈宁宫待命了,生怕德妃随时会生,青莲感慨着:“便是寻常人也支撑不住这样日日夜夜的照顾,何况孕妇呢,德妃娘娘对太皇太后,真是旁人不能比的。”
皇贵妃喝了药,拣了一块梅子含在嘴里,这是四阿哥让小太监出宫去给她买来京城最时兴的蜜饯,比起宫里中规中矩的更可口好吃,因为自己每天吃药比吃饭还多,儿子怕自己终日苦哈哈的,宫里的东西又厌倦了,就拿自己体己的银子去买来这些给她。
想着德妃全心全意地照顾太皇太后,再想想胤禛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爱护,皇贵妃突然觉得孩子身上果然会遗传父母的品质,德妃所有的优点胤禛都有,而她能有一个儿子这样疼着自己,也全是德妃十月怀胎的功劳,可十多年,她没跟自己计较过半句话。
“你派人去书房告诉小和子,让四阿哥下了学不必赶回来,德妃在慈宁宫身子不好,让他去问候一声,就说是我的意思,他不会不听话。”皇贵妃又挑了一块杏脯撕了放入口中,很平静地吩咐青莲,“你再炖一盅燕窝送去慈宁宫,不管她吃不吃,算是我的心意。”
青莲连声答应,赶紧派人分头去忙,待傍晚书房下了学,四阿哥带着身边人往慈宁宫来,宫女通报至内殿时,岚琪正坐在太皇太后榻边翻花绳给她看。
胤禛在门外脱了雪衣雪帽才进来,在太祖母榻前行了礼,太皇太后看见小重孙十分欢喜,因已不大能言语,只是慈祥地笑着。
“今天怎么不与三阿哥他们一道来?”岚琪起身摸摸四阿哥的手,见手很凉,拿了一旁的手炉给他,又想唤环春上小点心。可她才转过身,胤禛突然在身后说:“我是来看望您的,所以他们就不来了,若是来看望太祖母,大概会一道来。”
岚琪愣愣地转过身,不解地问:“看我?”
“小和子说您今天差点儿晕厥了。”胤禛一手抱着手炉,一手腾出空,轻轻拉着岚琪往后退,让她又坐回太皇太后身旁,认真地说,“娘娘您要保重。”
岚琪不知所措,她一直被身边的人呵护着,可也一直看着四阿哥心疼皇贵妃,偶尔会在心里想,若有一日儿子也那么疼她该多好,但她知道四阿哥心里有亲娘,就已经很满足。
太皇太后发出孱弱的笑声,眯着眼睛看这对母子,岚琪知道老人家心里想什么,更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不由得红了脸,随手摸到搁在榻上的花绳,便岔开话题问胤禛:“会不会翻花绳?”
四阿哥摇头,微微皱眉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不大有兴趣地说:“这是女孩子玩的。”可这话才说出口,便见德妃娘娘仅是稍稍动了动手指,一根简单的绳子就在她手里编出百般花样。
“这两个人也能玩。”岚琪笑着,朝儿子伸出手。
“是,我见端静姐姐和温宪玩过。”胤禛点头,看着母亲伸手过来,他不知该怎么拒绝才好,只能放下手炉,笨拙地伸出手指头,在母亲手里转了又转,可把绳子全挪到他指间,稍稍一绷,绳子就全散了。
太皇太后看着笑了,胤禛见太祖母高兴,也憨憨地笑说:“虽是女孩子玩的,也不容易,太祖母,您会不会?”
太皇太后咽喉间似清了清嗓子,岚琪知道她要说话,本想凑近了听,可老人家声音却比之前要清亮许多,对胤禛说:“女人家做的事何尝就简单容易?你身上穿的这些衣裳,一针一线多少学问在里头,不是只有书本里才有学问,胤禛啊,你要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这天底下,还有很多很多值得你学的东西。将来你长大了,更要礼贤下士,皇室子弟大多自以为是,见识短浅,你要走出去,和有学问有见识的人往来。”
太皇太后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四阿哥听得很认真,眼中闪烁着光芒,朗声答应祖母他会记在心里。
岚琪担心老人家辛苦,本想让她歇歇,可太皇太后却招手让胤禛到跟前,伸出苍老的手颤巍巍地要与他一道翻花绳,胤禛笨拙地在手上绕了几圈,举起一团乱麻。岚琪看不下去,伸手来帮他,又扶着太皇太后的手挑开,四阿哥见绳子在太祖母手里成了型,横七竖八的似乎很复杂,一时没有头绪,睁大眼睛盯着,想看出些门道。
岚琪见四阿哥难得露出这可爱憨实的模样,情不自禁绽开笑容,心里的抑郁也散了好些,便一面扶着太皇太后的手,一面努着嘴指给他看该挑哪几根绳子,四阿哥抿着嘴一脸认真样,手指在绳子间穿梭,好半天抬手要把绳子抽开,结果却把留在太皇太后手上的绳子绷得死死的,连同德妃娘娘的手也缠在了一起,他慌张地要甩开,可自己的手指也被缠住了。
祖孙三人的手被绑在了一起,岚琪愣愣地看了须臾,太皇太后笑了,她也跟着朗声笑,只有四阿哥涨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很小声地说:“德妃娘娘,怎么解开?”
岚琪的一只手没被缠进去,小心翼翼把缠绕的花绳解开,太皇太后将胤禛的手捧在掌心轻轻揉搓,慈爱地问:“缠疼了吧?傻孩子,下回找你妹妹学学,叫她教给你,将来哄媳妇儿用。”
太祖母突然说这话,四阿哥更加局促了,刚才就通红的脸,此刻直接连脖子都跟着红,惹得太皇太后十分欢喜,轻轻搂过小重孙说:“可惜太祖母等不到那天啦,但我瞧着毓溪很好,知道我重孙媳妇是哪个,太祖母就放心了。”
岚琪见太皇太后精神真是不错,好像很想和四阿哥说说话,又见四阿哥刚才急得满头大汗,怕他一会儿吹了风再着凉,便让胤禛陪着太祖母,自己去唤宫女打热水来给他擦一擦,起身下榻从脚踏上走下来,肚子里小家伙竟突然一阵翻滚,唬得岚琪禁不住哼了一声,大口喘息着,扶了一旁的灯架不敢乱动。
岚琪的动静惊到了太皇太后和四阿哥,胤禛听见呻吟声,转身又见母亲扶着灯架身子僵硬,心里紧张,离了太皇太后着急地跑到岚琪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身体问:“额娘你怎么了?要、要生孩子了吗?”
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被哥哥吓着,不再拳打脚踢,他一点点静下来,岚琪的呼吸也渐渐平静,眼睛里有泪花不知怎么就跑出来了,可是面前的孩子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小心翼翼地扶着岚琪问:“额娘你先坐下,我去喊环春来。”
岚琪被胤禛推着,一步步朝后重新退回太皇太后身边,四阿哥紧张地转身去喊人,猛地跑出来,竟撞见父亲站在门口,胤禛慌张地朝里指,不等他开口,已经有太医宫女跟进去了。
玄烨俯视着儿子,见他脸颊通红满头的汗,刚才的一幕幕他都看在眼里,本想冲进去搀扶岚琪,结果儿子抢在了前头,那一声“额娘”他听得真真切切,亲眼看着岚琪神情呆滞,看着她眼睛里涌出泪花,但这孩子似乎并不觉得稀奇,又或是他自己还没缓过神。
“去把额头脖子里的汗擦了,吹着风着凉,可要耽误书房里的功课。”玄烨把儿子拎过来,摸到他脖子里湿乎乎的热汗,把他推给了身旁的嬷嬷,让她们带四阿哥去擦一擦汗,自己再进门时,正听见太医说:“娘娘安心,只是寻常的胎动,您和胎儿都很好。”
岚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太医见皇帝进门,赶紧又行礼将话重复了一遍,等他们都下去,屋子里才又清静了。玄烨看到岚琪的手搁在榻上,皇祖母的手覆盖着她的手,轻轻缓慢地拍打着,岚琪转身看看祖母,禁不住又热泪盈眶,可皇祖母只是欣慰地笑着,笑得那么开心。
门外头,苏麻喇嬷嬷听见这里有太医的动静,老的少的她都担心,便又撑着身体过来,正见四阿哥擦了汗要进去,皇子很礼貌地给嬷嬷行礼,嬷嬷忙拦着说:“四阿哥怎么好给奴婢作揖。”
胤禛笑道:“皇阿玛要所有人都尊敬嬷嬷,我们也一样。”
说这话时,太医凑到嬷嬷身旁,轻声道:“苏麻喇嬷嬷,臣有句话不得不说,方才在太皇太后和娘娘面前不敢提,您好歹劝劝德妃娘娘,她这身子再支撑下去,大人和孩子都不能好了,孕妇这样辛劳可不成的,最坏的结果可了不得。”
嬷嬷脸上才有的笑容淡了,心头又沉下去,挽了四阿哥的手说:“四阿哥一会儿劝劝德妃娘娘,奴婢几个说的话,早不顶用了。”
胤禛点头答应,安抚嬷嬷道:“我会好好说。”
再进屋子,见又是和方才一样挑花绳的情景,四阿哥跟着嬷嬷站在门前没往里走,听见母亲在笑:“皇上怎么笨手笨脚的,还不如胤禛,臣妾的手都缠疼了。”
父亲则气呼呼地说着:“这东西有什么可玩的?你别乱动,越缠越紧了。”他们三人的手也缠在了一起,胤禛见父亲和自己一样着急,赶紧跑过来给他们解开,玄烨似乎在儿子面前丢了脸不大高兴,没好气地说他:“这样晚了,早些回去。”
岚琪则痴痴地看着儿子,见他对方才那句“额娘”没什么奇怪的反应,自己也不敢大惊小怪怕吓着他,反正她听得清楚,儿子是发自内心地喊她额娘,哪怕这辈子就这么两声,她也知足了。
四阿哥见父亲要他走,抿着嘴不敢反驳,正要行礼离开,太祖母突然朝他伸出手,胤禛走上前来,太皇太后轻轻握了他的手说:“胤禛啊,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你的额娘。”
四阿哥用力点头:“孙儿知道,孙儿会孝敬额娘。”他说话时便转头看边上的岚琪,趁机将方才太医的忧虑说出,“额娘,您怀着孩子,真要保重才好。”
岚琪身子颤了颤,说不出话来,太皇太后则笑出声:“好孩子,你的话她就听了,天天杵在这里,非要我不安心。”
可是说完这句话,太皇太后似乎累极了,长长地吐了口气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胤禛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最后是父亲唤他:“回去吧。”
外头小和子几个进来伺候四阿哥穿戴雪衣雪帽,一道行了礼后便拥簇着四阿哥离开,这边玄烨搀扶岚琪起来,想要她去偏殿歇一歇,可岚琪还没站起身,太皇太后又缓缓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泛出好看的红光,含笑看着手牵手的两个人,岚琪凑上来轻声问:“您渴不渴?说了好一会儿话,臣妾给您泡蜜枣茶。”
太皇太后稍稍晃了晃脑袋,转眸看向站在一旁的苏麻喇嬷嬷,嬷嬷赶紧到榻边,老姐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含笑道:“下辈子,换我伺候你。”
苏麻喇嬷嬷笑中带泪:“您说什么话呢,下辈子,奴婢还来给您做丫头,咱们一道去骑马。”
“让玄烨把阿图接回来和你做伴,你替我照顾她。”太皇太后说着,苏麻喇嬷嬷答应道:“奴婢会照顾好公主。”
太皇太后口中的阿图,便是她的小女儿淑慧长公主,玄烨赶紧道:“姑母身子好多了,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不日就能和您团聚。”
“是吗?”太皇太后很高兴,目光默默地望向远方,仿佛想看见回京路上的女儿,她知道自己等不到孩子了。
岚琪和玄烨搀扶苏麻喇嬷嬷起身坐在一旁,太皇太后静静看着他们,她知道苏麻喇不会被亏待,她没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又想到方才胤禛那声额娘,笑道:“真好听啊。”
没头没脑的一句真好听,岚琪和玄烨都不知道太皇太后想说什么,想凑近来问一问,老人家却缓缓合上了眼睛,嘴里轻轻不知哼着什么,手指在胸前轻轻打着节拍。
太皇太后哼出的调子,虽然已没什么力气,可腔长悠远,舒缓自由,岚琪听着听着就模糊了眼睛,玄烨扶着她,轻声说:“皇祖母哼的,是草原长调。”
绵长悠扬的调子里,本该是骏马牛羊、蓝天白云,可模糊了双眼的岚琪,却只看到这十几年来和太皇太后朝夕相处的一幕又一幕,嬉笑怒骂,欢喜悲伤,当年搂着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岚琪,太皇太后告诉她这份恩情她记下了;生了四阿哥心疼她母子分离,替她收养在慈宁宫;恼怒她偷跑出去见玄烨,罚她足足跪了几个时辰……十几年的情景全都出现在眼前。
悲伤和眼泪铺天盖地地袭来,虚弱的孕妇已经无法站立,完全依靠着玄烨的支撑,她想哭可不敢哭,她知道,太皇太后喜欢看见乌雅岚琪的笑。
“皇祖母。”玄烨扶着岚琪,看到太皇太后手指间的节拍越来越慢,慌张地唤出这声,太皇太后缓缓睁开眼睛,玄烨在,岚琪在,苏麻喇也在,这一生给予她最多爱和呵护的人都在。
面上的红光渐渐散去,慈祥的笑容却凝固在脸上,太皇太后再次安逸地合上了双眼。
“皇祖母……”
长调停歇,寝殿陷入寂静,岚琪依靠着玄烨,一手捂着嘴不住地颤抖,苏麻喇嬷嬷扑在主子身边,颤抖着伸手在太皇太后的鼻息间试探,悲伤的老人旋即痛苦地哭出声:“格格,您别丢下我……”
岚琪的身子完全软下去,玄烨无力支撑她,两人一起跌在了地上,外头宫女太监涌进来,见环春搀扶住了主子,玄烨这才扑到祖母的身边,抓起祖母的手一声声唤她,可是再也唤不醒,他的祖母走了,给予他一生的祖母走了。
“皇祖母,您说,要永远陪着玄烨……”
皇帝的哭声从寝殿蔓延开,外头侍立的宫女太监、太医大臣,一片片跪下痛哭哀号,哭声从慈宁宫传出,仿佛惊动天地的震撼,北风呼啸而至,卷起雪粒子拍打世间万物。
正回承乾宫的路上,四阿哥被拥簇着躲在一旁避风雪,小和子用身体给主子挡着风雪,胤禛忽然对他笑:“小和子,我今天喊了额娘。”
小和子愣了愣,四阿哥又笑:“我终于喊了额娘,我总在想几时才能喊额娘,我想喊额娘,一直都很想。”
“四阿哥……”
小和子才要开口,沉重深幽的钟声突然在紫禁城回响,钟声盖过风雪传遍每一条宫道每一座殿阁,众人都愣愣地听着,胤禛不自禁地问:“什么声音?”
小和子意识到这是丧钟,突然跪在地上哭道:“四阿哥,太皇太后崩逝了。”
胤禛呆呆地望着他,小小的身子僵硬在风雪之中。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昭圣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