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宫里欢喜了一夜,翌日永和宫更是十分热闹,但太后下旨说德妃虚弱,让妃嫔们不必登门去打扰她休息。众人只是差遣宫女来送礼,端嫔和布贵人过来帮忙,岚琪只静静地养在屋子里,外头有姐妹们替她照应。
这会儿布贵人热了药送进来,见岚琪呆呆地靠坐在窗下,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身上,却不见半点温暖气息,岚琪神情气质里透出的几分凄凉,竟生生把秋日暖阳压制住。
“怎么了?”布贵人很担心,端着药坐在一旁问,“想女儿了吗?”
岚琪淡淡一笑,反问她吃什么药,布贵人说是助益恶露排出,她顺从地喝下,布贵人搁下药碗拿帕子给她擦拭,又问了一声:“是不是想小公主了?”
岚琪点了点头,眼角隐隐有泪光,轻声道:“没来由地觉得很无奈,有时候会想,我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今天醒来时,身上空荡荡的,脑袋里也空荡荡的。”
布贵人拿来一碟果脯,挑了一块碎桃肉递给岚琪,她看了看摇头别过脸,轻声说:“嘴里苦涩些,心里才不苦。”
“我虽心疼你,可也知道,你若言苦,这永和宫外头多少人要不服气,多少人的日子要过不下去了。”布贵人叹息道,“月初安贵人病了一场,太医院里不少势利眼,推脱说忙着几位娘娘待产,都不尽心去瞧瞧。好好一个人病得可怜,是她身边的宫女没法子了,才来求戴妹妹,你知道她是个心善的人,还能不计前嫌地求端嫔想法子,这才有太医去诊脉开药,戴妹妹去看她一回,回来直叹气,说此一时彼一时。”
岚琪苦笑:“姐姐再瞧瞧我这里,稍稍咳嗽两声,太医院就听见了,一个个盯着捧着,生怕有半点闪失。是啊,我若说日子苦,宫里多少人要活不下去?可是姐姐,我今天心里,真是不好受。”
布贵人见她眼中含泪,心疼地说:“我不是不让你说,你心里不痛快,说出来就好些了。”
“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堵得慌,我什么都比别人好,皇上待我好,太皇太后待我好,我有儿有女,我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我就是……”岚琪说着哽咽难语,伏在布贵人怀里好一阵抽搐。布贵人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想要她顺顺气,可自己也无奈地说:“旁人眼里你那么完美无瑕,又有谁知道你背后的辛苦。只看着你荣光万丈,有时候耀眼得连我都无法接近,岚琪啊,这是不是就叫高处不胜寒?”
岚琪脸上挂着泪珠,仰脸看着布贵人,布贵人温和地说:“我记得宜妃那会儿坐在宁寿宫门前哭,说她想见见五阿哥,隔天一早又去跪求,闹得太皇太后都动怒,可你敢吗?你敢做这样耍赖的事吗?对皇上也好,对太皇太后也好,你能豁得出去吗?我时常想,不只是我们看着你完美,皇上和太皇太后眼里的你,也许一样是完美的。你自己一定知道,在皇上面前要乖巧、温柔、贤惠,不能做任何给皇上添麻烦的事,可你没有三头六臂哪能真正面面俱到?所以你只能忍耐,即便遇到自己不情愿的事,为了所谓的大局着想,就甘愿自己受委屈。从前你是真真正正地温柔贤惠,现在渐渐地,也开始刻意表现得温柔贤惠了,是不是?”
“是吗?”岚琪怔然,呢喃着布贵人的话,似乎是解开了心中的郁闷所在。至少这次把女儿送去宁寿宫的事,她心里是十万个不情愿,可她还是答应了太皇太后答应了玄烨,还大度懂事地说,生下来就把孩子送走,却没有一句话是真心实意的。
再想想,即便当时因为她冲动把话说出口,让太后高兴一场,说起来是怕太后不高兴,才把这件事定下的,可事实上,她还可以为自己争取。但太皇太后一句话,玄烨一句话,她就又不由自主地做起那个温柔贤惠的乌雅岚琪,硬生生把本来的心意给扼杀了,如今再后悔难过,又有什么用?
“我们虽然还年轻,可终究不是从前的小姑娘了。”布贵人笑着,伸手擦掉岚琪的眼泪,“有时候人难免要做些违心的事,就说这宫里女人们送往迎来的,咱们又有几次不是端着客气的?再者宫里的日子若想过得风生水起,哪有那么容易。你就看皇贵妃娘娘,你都不记得了吧,早年你还是个常在就得宠那会儿,她嫉妒得疯了似的,明着折腾你不算,暗地里还拿端静来威胁我要我害你。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皇贵妃,根本就是两个人了。你想想,眼瞧着太皇太后将她束首束尾,她再那样折腾要怎么活?当然要变通一些,同样对我们来说,偶尔变通一些事,也很正常呀。”
岚琪的心静下来,破涕而笑道:“姐姐现在可比从前强多了,能说这么多开解我的话。”
布贵人却笑:“钟粹宫挺热闹的,端嫔娘娘人缘好,时常有人来串门子,女人们聚在一起说说闲话,我这里大多还是跟着她们学来的。”
岚琪的情绪似乎好些了,布贵人让宫女端水来给她洗脸,收拾妥当后又递过来蜜饯,她这会儿才算吃了些,布贵人笑她:“月子里可不敢哭,要坏了眼睛的。”
“不哭了,好好的日子过着,我哭什么?”岚琪长长地舒口气,又说道,“我知道,是我太在乎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感受,而对于眼前我所得到的一切总是心怀感恩,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不知不觉就想做得更好,不给他们添任何麻烦。与其说违心做什么,不如说是我习惯了这样去面对,总觉得我是不该也不能违背他们的。”
“但心里总会有不情愿的事,我猜想……”布贵人轻声问,“把公主送去宁寿宫,不管是不是你的主意,你事先就知道的吧?”
岚琪点了点头,布贵人苦笑:“就是啊,我们都说皇上怎么会那样对你,一定是和你商量过的。”
“商量过又如何,反正我是不情愿的,可这句话,只能对姐姐你说。”岚琪蜷缩着身子,满面的无奈,“我多想再争一争,我若坚决不答应,皇上会依我,但我就怕那样他会觉得我不好了,就是这种心态作祟,我才觉得心里堵得慌。”
布贵人笑道:“这样的心态才是对的,这些年你哪件事不是守着分寸来的?你可别忘记,伴君如伴虎。”
岚琪浑身一震,可不是吗?关起门拉起帐子,她和玄烨是儿女情长,是可以嬉笑打闹的小夫妻,可大是大非上,哪怕就只是走出这寝殿的门,他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了。
“她们都说,你早晚要料理六宫的事,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不让你沾手,不过是因为要你伺候着太皇太后,老人家西归瑶池之后,你一定推脱不掉,不然太皇太后又为何那样精心地栽培你?”布贵人很实在地说着,“你看荣妃娘娘现在这么忙,到时候的你,也一定忙得根本想不到这些事了。”
岚琪只是笑,心下想,玄烨给予她的不只有情爱,还有责任,如果把女儿这件事归算到责任上,似乎就好受些了。
两日后,过了产房忌讳的日子,玄烨来看过岚琪,一陪就是两三个时辰。岚琪也是顶顶没出息的,那天对着布姐姐抱怨那么多,被玄烨三两句一哄,什么不高兴的事都抛在九霄云外,仿佛注定了被玄烨吃得死死的,只要看见他的笑容,就能什么都不在乎了。
小公主洗三是在慈宁宫,玄烨看过岚琪后也亲自过来。太后对孙女爱不释手,一直夸赞这孩子漂亮可爱,太皇太后更是喜欢,说这丫头长大了,一定和她额娘一样漂亮。仪式之后太后就说要抱孩子去给岚琪瞧瞧,反是太皇太后说孩子太小了别抱来抱去,等出了月子不迟。但等太后离去,玄烨也要告辞时,太皇太后却留住他问:“你把女儿送去宁寿宫,只是为了将来不让她远嫁?”
玄烨目光有些惊讶和被看穿的尴尬,但旋即就笑了:“孙儿再如何,总也不及皇祖母的心智。”
太皇太后笑道:“不是心智,是我心疼我的孩子们。”
玄烨垂首道:“因为那心思不孝,孙儿并不愿提起,就是对岚琪也不必说得那么明白,孙儿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
“玄烨啊。”太皇太后拉着皇帝到身边,笑着问他,“就那么喜欢岚琪吗?皇祖母没给你挑错人?”
玄烨骄傲地笑道:“岚琪可是孙儿自己挑的,但当年您若不答应,大概也没有今日。皇祖母问的是,孙儿喜欢她,如今不管位分尊贵还是金银珠宝,都并不稀罕给她,只盼她平平安安,能陪我一辈子。”
祖孙俩这番话,苏麻喇嬷嬷也在边上听着,她却不大明白,只等皇帝离开,太皇太后才对她说:“玄烨该是怕我百年之后,太后成了这宫里最尊贵的人,可你知道,她是个没主心骨的人,指不定就受了什么挑唆诱惑变了心思。她做皇后时不得意,做太后也一直还是儿媳妇的身份,谁晓得心里头藏没藏怨气,五阿哥终归是宜妃的儿子,保不定将来她和宜妃就好了。现下把岚琪的闺女送过去,她和岚琪也有了维系,哪怕我走后宫里头变了气候,看在公主的分儿上,太后起码不会和岚琪有隔阂,玄烨想得很长远哪。”
苏麻喇嬷嬷笑道:“太皇太后只管放心,两人都心疼对方,就有这份心思,也能长长久久。”更禀告说,“这几日六阿哥都在承乾宫,和四阿哥玩得可好了,不晓得那天德妃娘娘对孩子说了什么,四阿哥又活泼起来,皇贵妃也高兴。”
这话老人家爱听,还让苏麻喇嬷嬷回头领俩孩子来陪陪她。而说起六阿哥喜欢黏着四
阿哥,兄弟姐妹那么多,仿佛是天生血脉相连,六阿哥最喜欢的就是亲哥哥,这几天又能和哥哥玩在一起,每天来给额娘请安时,都三句不离哥哥。
这天六阿哥一边给岚琪请安,一边等皇贵妃来领他去宁寿宫看小妹妹,母子俩说话时皇贵妃就到了。四阿哥进门很礼貌地给德妃娘娘请安,可胤祚又只管拉着哥哥说话,结果被胤禛责备:“你怎么总是没礼貌,见了我额娘要先行礼,我都教你多少回啦?”
胤禛人小鬼大的模样把两个母亲都逗乐了,皇贵妃训斥胤禛只会欺负弟弟,等胤祚行了礼,就让他们兄弟俩先走。岚琪知道皇贵妃有话对她说,从那一日到现在,两人还没单独相处过。
果然皇贵妃很直接,坐也不坐站着就问:“那天你对胤禛说了什么,他怎么一下子就好了?”
岚琪忙道:“娘娘您是说四阿哥怕会和您分开,但四阿哥对嫔妾说,他最怕如果和嫔妾亲昵要好,您会吃醋难过。这在咱们看来,养母因为孩子和生母亲近而不高兴,的确再正常不过,但没想到四阿哥,他那么小就知道要顾忌了。”
“他是怕我难过?”皇贵妃没想到儿子的心结在这上头。近些年对于四阿哥和岚琪亲近,她也没觉得不自在过,总是看着六阿哥那么可爱,看到他们兄弟相亲友爱就高兴,而且岚琪再三强调绝对不会要回孩子,她并没生出这份戒心和醋意,却没想到孩子会那么细心。
岚琪恭敬地说:“娘娘只管放心,嫔妾会注意言行,不让四阿哥难做。慢慢久了,等他真正明白这些事的缘故和道理,就更不必您费心了。”
皇贵妃面上傲气十足:“我当然还要费心,你以为他这么乖就全是天生的,这些年我费了多少心思教导他,你又看不见。”又想了想说,“但还是要谢谢你,那天真悬,幸好你们母女平安。”
岚琪欠身道:“是娘娘信任嫔妾在先。”
皇贵妃则突然提起:“好端端的,皇上为什么送公主去宁寿宫,你就不心疼?”
“嫔妾身体不好,无力照拂公主。”岚琪敷衍这句对所有人都一样的话,皇贵妃似乎不大信,但没有深问,不冷不热地客气几句就走了。环春送了客进来说:“还是头一回见这样跟人道谢的。”
岚琪心情甚好,满不在乎地说:“总比不谢有人情味儿吧。”更嘀咕,“是该管管胤祚教他规矩了,这孩子远不如胤禛有礼貌,实在太宠他。”
环春笑道:“您看大阿哥就知道啦,奴婢觉得就算皇室天家也和百姓家一样,总是大的顶事,小的受宠。四阿哥是您的长子,就算不养在身边也是长子,六阿哥是小儿子,又因为四阿哥被抱养,您不自觉地就宠爱六阿哥,奴婢们都是在边上看着的,劝也不想劝,谁家不是这样?”
“还真是这个道理,皇上就对大阿哥的期望可高了。”岚琪夸赞环春聪明,但还是决定管管胤祚了。主仆俩说起这事儿,环春提起前几日大阿哥在书房犯了错,惠妃亲自过去教训了一顿,因为正好德妃临盆,宫里热闹这边的事,没怎么在意书房里的闹剧,但都说惠妃娘娘这次是气大了。
且说大阿哥平日里顽皮一些或犯懒不肯用功,都不至于让惠妃如此动气,这次她是下了狠手将大阿哥打了一顿,只因大阿哥不知犯了什么浑,竟轻薄书房里伺候他的宫女,太傅一状告到皇帝那里,皇帝派人让惠妃自己看着办,并因此将书房里伺候的人全部换成小太监。
要说大阿哥虚龄不过十二岁,能懂什么男女之事,顶多是玩心太重和宫女们闹着玩的。但书房里岂容得这样伤风败俗的事,说轻薄必然是夸大其词,可皇帝盛怒,惠妃不能不有所表示,这个儿子,真真是让她心力交瘁。
十月里,纳兰容若从黑龙江归来,带回一些东西,明珠夫人殷勤地往宫里送,见惠妃精神不如以往,问起缘故,惠妃平日也没人能说这些话,一时都倾吐出来,更真正明白明珠夫人昔日所说的苦处,冷笑道:“难怪嫂嫂容不得沈宛,那样辛苦养大的儿子,就被个女人拴在外头。”
明珠夫人道:“容若小时候很听话,也不知是我前世造孽,还是他前世造孽,这辈子竟在女人身上纠缠不清。可要说从前也好好的啊,这是中了什么邪?”
惠妃问:“他们从黑龙江回来,沈宛没再来问你要孩子了?”
“儿媳妇小产后,沈宛就没再来闹过,容若也是隔天两头跑,家里的不敢怠慢,可外头那个也放不下,我就看他一天天瘦下去,哎……”明珠夫人长叹,“真是我的冤孽,倒是这次从黑龙江回来,脸色晒黑了,人也结实了些。”
惠妃叹道:“他都三十多岁了,还要你操心,大阿哥这才多大,我几时才能为他省心哪?一心一意为他铺设前程,他却上赶着一样样毁掉,我心都碎了。”
明珠夫人忙道:“老爷让我与您说,已经上奏皇上,要为大阿哥换先生,恐怕换几个老师会好些,请娘娘安心,大阿哥骑射了得,假以时日必能成才。”
“假以时日?这四个字真能哄人。”惠妃愁眉不展,之后与明珠夫人絮叨几句,到了规定的时辰夫人告辞离去,一路往外走,却在宫道上遇见旧人。
觉禅贵人为了贵妃的事走了趟太医院,她极少出门,今天万不得已走这一趟,竟就遇见熟人。幼年时明珠夫人对她挺好的,甚至曾默认过让她跟了容若,但家里落败后树倒猢狲散,觉禅氏不怪明珠夫人无情。而她曾经算计自己勾引皇帝好为容若铺路的事,她也不想再计较,何况这么多年,夫人鬓边隐隐可见白发,也是有年纪的人了。
两边只是互相欠身致意,都没有停下说话的意思,擦肩而过后,觉禅氏带着香荷几人淡定地朝前走,却突然听见后头有动静,香荷忙说:“主子,夫人摔倒了。”
觉禅氏才回过神,很自然地走上来,她怎会知道是擦肩而过后,明珠夫人的目光跟着她转过来,一边又没停下脚步,脚下花盆底子一崴,身子就跌下去了。这会儿掀起裤管看得出脚踝红肿,崴得不轻,怕是不好再走路,觉禅氏便命香荷:“回咸福宫跟贵妃娘娘说一声,求娘娘赐轿子让夫人坐轿出宫。”
夫人再三客气,香荷已经跑开了,这边几个宫女将夫人搀扶到一旁坐下,觉禅氏立在边上说:“夫人若疼得厉害,再与娘娘说立刻请太医也好。”
“不必麻烦了,多谢贵人。”明珠夫人很尴尬,如今渐渐上了年纪,家里容若又闹出了那些事,她再不如前几年那般骄傲,言行举止也显得更和气些,这会儿看着觉禅氏温和地笑着,“贵人像极了你的额娘,都是真正的绝色佳人。”
觉禅氏不言语,绝色佳人又如何,额娘早就不在了,她这辈子也过得不如意,她们母女都是空有一张脸,白来世间一遭。
夫人又说:“方才在长春宫看到八阿哥,活泼可爱又十分聪明,将来一定能成才,是贵人的福气啊。”
“是惠妃娘娘的福气。”觉禅氏对于孩子的冷漠从未改变,直叫明珠夫人语塞,之后不咸不淡地说几句话。很快咸福宫过来一乘软轿,香荷说温贵妃问夫人要不要紧,怎么不去咸福宫歇着请太医,自然这都是客气话,众人将明珠夫人搀扶上了轿子,觉禅氏就不再跟着了。
夫人一路坐轿子出宫,宫外自然有家仆等候,再等回到家中,少夫人听说婆婆崴伤了脚,赶紧来跟前伺候。说起要派人去找容若回家,明珠夫人本不想烦着儿子,可又想这样对儿媳妇来说,这是让丈夫回家的借口,就没多嘴。
容若直到傍晚天黑前才赶回家,这些日子忙着皇帝要在黑龙江驻军的事,他是有才干的人,连明珠都承认儿子的能耐,但许是教子太严,又或是心中不平儿子青出于蓝,多年来父子俩的关系始终冷若冰霜。明珠夫人如今也认命了,不再企图让他们父子和好,好在儿子对娘亲很孝顺,她还能和儿子说说话。
容若要亲自给母亲上药,被明珠夫人嗔怪说等到这会儿她都痛坏了,拉着儿子坐下说:“这样赶回来,皇上那儿可有交代?我原不想烦你,不过是崴伤了脚不是大事,但想想你那么久在外头,好容易回来了,多多回来陪陪你媳妇也是应该的。你别怪额娘啰唆,将来你继承纳兰府的家业,谁来为你操持料理,还不是你媳妇?外头的再好,或是小家碧玉或是青楼妓女,她们有能耐撑起这么大的家吗?”
容若不想与母亲辩驳,只说知道了,本想听几句话就离开,谁料母亲却说起了表妹的事,说觉禅贵人气色很好,身上穿得也很体面,像个皇帝妃嫔的模样,在宫女面前说话也有分量,比从前总听说她被这个那个折腾的光景要好多了,不知怎么竟还说起:“她小时候就聪明,连老太太都喜欢她,可是命不好,家里败了,不然给你做侧室也挺好的。”
容若面无表情,沉静地说:“表妹已是皇上的人,额娘说这些话,是要欺君的。”
夫人却笑问:“儿子,你心里头是不是还有她?”
但听瓷器碎裂的声响,容若循声找过去,见是妻子在门外,手里端的两碗茶碎了一地。
“什么事?”明珠夫人在里头问。容若看到妻子对他直摇手,便点了点头折回来说:“是丫头打翻了茶水,儿子已经让她们收拾了,额娘您先歇着,我去换身衣裳再来看您。”
“你也歇着去吧,跟在皇帝身边怪辛苦的。”明珠夫人吩咐道,“好好陪你媳妇说说话,不必过来了。”
容若答应,躬身告辞,出来时妻子已不见踪影,见有下人来打扫,他便径直朝自己的院落去,少夫人果然已经回房,等他进门时,妻子正坐在桌前发呆。
丫头老妈子们端水奉茶进来,这才惊动了少夫人。她起身看着丈夫,若是平日早就上来伺候更衣了,今天却一动不动,只等容若换了衣裳坐下,丫头们散了,她才恍然醒过神似的,问道:“额娘脚上的伤可好些了?”
“应该没事了。”容若温和说,“你坐,我们说会儿话。”
少夫人却依旧不动,只等容若疑惑地看着她,两人都张口要说话,但看到对方又都不出声,最后还是容若先问:“刚才额娘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是吗?”
“听见了。”少夫人苦涩地一笑,这才慢慢坐下来,胡乱地摆弄桌上的茶具,想要给容若斟茶,却手抖得不能自已,茶水洒了满桌。容若倏然捉住她的手说:“不要胡思乱想,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难道你要计较从前我们还没相遇时的事?”
“计较?”少夫人眼中含泪,红唇被紧紧咬在齿间,半晌才颤抖着松开,“我难道计较过你和沈宛的事吗,你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说‘计较’两个字?纳兰容若,你凭什么?”
容若心里发紧,可不是吗?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妻子,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对不起她,她甚至都没有劝自己和沈宛分开,说得最多的,也只是让自己和沈宛搬回家来住,说她会好好和沈宛相处,即便不能给沈宛名分,也不会亏待她。一直以来,都是妻子逆来顺受,都是她在忍让。
“容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让额娘讨厌了?”少夫人突然又这样问。
容若慌忙摇头:“哪有的事,你怎么这么想?”
“我听见额娘说,若是她能跟了你做侧室就好了,说她那么聪明,言下之意不就是她能料理好这个家里的事,而我不能吗?”少夫人把手从容若掌心抽出来,仿佛忍耐到了极限,再也绷不住了,竟不管不顾地说,“既然额娘也讨厌我,既然你也嫌我的存在碍手碍脚,只要你们纳兰家出一封休书,我立刻就走。”
容若愠怒,急道:“胡说,你……”
“可我活得好累,我宁愿回娘家被人指指点点,也不要在这里假装贤惠假装孝顺,我恨你,我恨你们全家,你们放我走好不好?”少夫人哭着打断他的话,更扑过来抓着丈夫的衣襟说,“你放我走,纳兰容若,我真的受不了了……”
容若从未见过妻子这副模样,从她进门起,一直温柔贤惠,家人都说比发妻卢氏更有一家主母的风范,是家族中众口交赞的好儿媳,几时见过她这般冲动疯狂,竟拉着自己又哭又喊的。
“你冷静些,冷静一些。”容若把她抱起来,几步放到榻上去。可少夫人却紧紧拉着他,凄楚可怜地哭泣着:“你不要走,容若,你不要丢下我。”
“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你冷静些。”容若竟看到妻子急火攻心鼻下出血,拿来帕子帮她捂住,让她仰着头千万别再乱动。
少夫人一直嘤嘤哭泣,渐渐平息后,很长一段时间夫妻俩都没说话,眼看着屋子里蜡烛将要燃尽,容若想起身去续。可才刚刚动了身体,就被妻子一把抓住,容若唯有安抚她:“我不走,是蜡烛快灭了。”
她这才犹豫地松开手,但此刻情绪已经稳定,方才的冲动显然是心魔作祟,等丈夫再折回身,少夫人轻声道:“对不起,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容若点头:“从没见过你这样,但说到底,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少夫人满面愧疚,垂下眼帘说:“听见你和宫里觉禅贵人的事,我的心都乱了。其实之前听说过一些传言,我不信,可今天听额娘都这样说,我就没主意了。容若,那是要杀头的罪,你可千万和贵人撇清关系,这和沈姑娘不一样,是想也不敢想的呀。”
容若忙道:“我明白,你只是听见额娘说旧事罢了,从她入宫后,我们就再不相干,皇上是多英明的人,他怎会容得妃嫔与朝臣有暧昧之事?你放心,皇上心里比谁都明白。”
“什么叫比谁都明白,皇上他明白什么?”少夫人也是聪明人,便看她过门后与容若的相处,对家中长辈的孝顺,还有对妾室颜氏的态度,足以说明这出生富贵的千金小姐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明珠府里从没有人说她不好,出了沈宛的事,也都说她委屈,不论沈宛为纳兰容若付出多少,在所有人眼里,沈宛只是狐狸精。
而容若被妻子这一问,问得心虚了,干咳了一声想要敷衍,可妻子却追问:“难道皇上也明白,你和那位贵人的旧情?容若,阿玛知道吗?”
“你不要胡思乱想,没有这些事,你可知假话说多了也会变真,难道你要给我找麻烦吗?”容若只能冷脸吓唬她,“别再提了,小心祸从口出。”
少夫人果然不敢再问,但紧紧拉着丈夫的手不放,楚楚可怜地说:“这几天你不要走好吗?多陪陪我,为了你带沈姑娘去黑龙江的事,我阿玛额娘很不高兴,前几日派人传话给我,不晓得会不会又来登门,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多没意思。其实我最怕的还不是这些,你晓得我阿玛的脾气,万一他误会你、误会了沈姑娘,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可怎么好?你天天被皇上叫在身边忙,沈姑娘一个人在家里,几个家丁老妈子管什么用?”
容若知道岳父的脾气,当初若非皇帝最后插手,他就几乎要派人对付沈宛。如今上头有皇帝的默许岳父不会明着来,可暗着来才是最可怕的,沈宛若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会有人替她讨个公道。
眼下妻子会这么说,已是看似关心地在警告他,他若再一意孤行,后果不堪设想,妻子今晚这样冲动地闹一场,也绝不会是没来由的。
是夜夫妻俩相依而眠,容若一夜不曾合眼,可身边妻子坠入梦乡前嘴里还在嘀咕:“相公,你别走。”
深宫之中,被搅乱心思的觉禅氏也同样不眠,今日见到明珠夫人,让她平静了好久的心再起涟漪,都不用亲眼看到容若如何,只看夫人这般光景,就晓得家里儿子并不好。只是稍稍动了一点儿心思,忍不住就要想更多的事,她蜷缩在床上一遍遍对自己说:“和你没关系了,以后的日子与他们再不相干,不要再想了……”
突然外头吵闹起来,觉禅氏心里一紧,猜想兴许是温贵妃要生了,果然不多久香荷就推门进来,急匆匆地说:“主子,贵妃娘娘要生了,让您过去呢。”
觉禅氏赶紧起身穿戴,简简单单地就过来了。温贵妃大半夜的有了动静,多半的人都被从睡梦里惊醒,里里外外忙作一团。之后两个多时辰,只听温贵妃一直喊疼,稳婆几人查看合计后,告诉觉禅贵人和冬云,说贵妃娘娘怕是要难产,瞧着孩子的胎位不正,冬云哪儿经历过这样的事,直吓得腿软。
觉禅氏也不知如何是好,前头已经传话过去,皇帝似乎是在乾清宫,有太监来过问情况,但似乎不敢打扰皇帝,皇帝的口谕还没来。可温贵妃一心只期盼皇帝来看她,等了这么久,又知道自己似乎不大好,便哭着把觉禅氏叫到跟前说:“你去乾清宫求皇上来看看我好不好?兴许我活不到明天了,成全我好不好?”
觉禅氏的手腕被她掐得生疼,见温贵妃实在很可怜,难产也的确危险,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她,可等将要出门,又遇见赶来问情况的小太监时,才弄清楚皇帝不是在乾清宫,而是已经在永和宫歇下了。
来的人无奈地说:“觉禅贵人,皇上今天忙得累坏了,歇下前吩咐任何人不得去打扰,贵妃娘娘生孩子固然是天大的事,可皇上也没说这件事能不能打扰啊。奴才只是个传话的,永和宫那头梁公公支应着,奴才也没法子,梁公公让盯着这边的动静,奴才几个一趟趟地来回跑,想来真若有什么事,一定会禀告的。”
觉禅氏正犹豫,又听得里头温贵妃凄厉的哭声,心软之余,更明白今夜若不为温贵妃尽心做这件事,等她安然无恙渡过难关,将来彼此的关系就尴尬了,温贵妃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信任她,眼下安宁的生活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相比之下,她走这一趟,以德妃的为人绝不会和她计较,而对皇帝来说,本来就不该怠慢温贵妃产子的事,于是不听那几个小太监劝说,硬是顶着夜色往永和宫来。
然而皇帝睡得很沉,许是累坏了,还是岚琪听见动静先醒来,连她从玄烨身边爬起来都没惊动他,等她到外头听说这些事,赶紧让值夜的玉葵几人照应一下觉禅贵人,自己近身来唤醒皇帝。
可叫了几声玄烨都没动静,岚琪伸手摸摸他的脸颊,竟触得一手滚烫,再摸额头,更是烫手得厉害,心里吓得不轻,赶紧让宫女进来点亮蜡烛灯火,果然见皇帝脸色通红烧得厉害,难怪一向警醒的他,会睡得那么沉。
岚琪立刻吩咐:“快宣太医,皇上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