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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微妙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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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仆人。

    窗边立着个满满当当的大书柜,又有一张黄梨花木的书桌,上面摆着笔墨,和几本摊开的书。

    一名老人坐在书桌前,正对窗外,好似在闭目养神。

    他须发皆白,身上是暗红长袍,绣着竹鹤图案。

    皇帝进来了,他也没起身,甚至眼睛也没睁。

    他只是幽幽叹了口气:“陛下啊,说的是。人老了,不中用了,也就能再多看顾自家后辈几年……顺便,也照看照看年轻气盛的君王。”

    裴沐笑容不动,也不出声。

    佘相掀了掀眼皮,这才投来目光。

    他今年约有八十岁了,在修士中并不算很老,因此尽管皮肉下垂、皱纹明显,却还是能看出他五官端正俊朗、目光湛湛,年轻时也是一名美男子。

    佘相注视着裴沐,一派若有所思:“这脾气,这气派……嗯,就看得出你皇祖母几分影子了。”

    说完,他自己却又摇摇头:“可惜,不如她。一个个的,都不如她。她的丈夫是个废物皇帝,要她背后操持一切,轮到她的女儿,也是个废物皇帝。到了你,许是好一些,可惜庸才始终是庸才,好出的那么一线才华,也不足以保住你们大燕皇室的地位。”

    这话说得太直白。

    也太嚣张。

    但他是以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理所当然到了极致,竟然反而显得极有说服力。

    裴沐嗤笑道:“佘相的自作多情,可真是多年都好不了。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你跟朕的皇祖母有什么君臣之外的关系呢。”

    这话似乎戳到了佘相的痛处。

    他眉毛一跳,苍老平静的面容忽然多了几分阴郁:“想当年,她原本就该嫁给我。你们这些废物,也配得上她?只不过是埋没她的聪明才智。”

    裴沐撇撇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朕的皇祖母先为太子妃,再为一国之后,而后是太后。她叱咤一生,为帝国鞠躬尽瘁,朕还真想不到,天底下哪有第二个位置,能让皇祖母充分发挥才华?”

    她嘲笑道:“难不成是佘相的后宅大院?当个主母,管一群妾,相夫教子?佘相脸可真是大,怪不得佘大人也是脸圆圆,一看就是亲生的。”

    这番尖锐的言辞,并未让佘相动怒。

    或者说,他表面至少没有动怒。

    至于那紧握椅子扶手、青筋突出的老人的手……

    裴沐大人大量,就当没看见了。

    她一脸骄横:“佘相,别兜圈子了。朕反正要退位,也不怕你们。你们要的采矿权,报个价吧,少跟朕花言巧语。”

    佘相深深看着她,忽地失笑,摇头道:“陛下啊陛下,若不是知道你皇祖母宠爱你,我那会对你如此纵容?”

    他躺回自己的太师椅,重新阖目。

    “今日叫陛下来,也不过是因为她的忌日,我想看看她教出来的孩子。”

    他轻声细语,最后才状似不经意地说一句:“至于采矿权,就按一千万两白银来算,独占给我们罢。这个价格差不多了。”

    “一千万?”

    小皇帝毫不动容,反而十分精明地挑剔道:“一次性还是分期?现金还是其他东西冲抵?”

    “陛下会看到契约书的。”佘相眼也不抬,慢吞吞道,“至于怎么付……我记得,大燕皇室还欠了大燕银号的钱吧?”

    小皇帝一愣:“朕什么时候欠大燕银号的钱了?”

    佘相悠哉道:“这些年里,明珠宫的维护、修葺,陛下的一应支出,不都是大燕银号出钱?不过,我知道陛下的私库里钱也不少,要想还钱,自然随时还得起。”

    “什么?那分明是国库正常支出……”

    小皇帝瞪大眼,有些气急败坏:“你……大燕银号果然跟你们沆瀣一气!奸佞贼臣,你们不得好死!”

    佘相装聋作哑,当没听到。

    小皇帝骂了一通,心知无用,只得悻悻认下:“嘁……还不是你们说了算。罢了罢了,回头朕自己跟大燕银号说去。能有多少?左不过一百万两……总不会超过二百万。不过,朕欠他们的钱,干佘相什么相关?”

    她眼睛一眨,狡猾道:“佘相将采矿权的钱给了,朕正好拿去还大燕银号,还有许多富余。”

    小皇帝自以为聪明,但佘相唇边露出一点微笑。

    “陛下能这样想,真是再好不过。不错,这是个方便快捷的聪明法子。”佘相赞叹一句,接着话锋一转,“因而,我已经这么办了。”

    小皇帝的微笑僵住了,愣道:“什么?”

    佘相闭着眼,云淡风轻:“我们家跟大燕银号有些往来,陛下也是知道的。正巧,我们有些资产押在大燕银号手里,不多不少,就有一千万两白银。我呢,就替陛下跟他们商量了几句。这么着,大燕银号愿意将那笔一千万两的抵押权转给陛下,相应地,也就不要陛下还那二百万两的维护费了。”

    小皇帝想了想,气笑了:“好啊,在这儿等着朕呢。佘相当朕是傻的?有现钱不要,要什么抵押权,谁知道你们要赖账到几时……”

    佘相只是擒着那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

    小皇帝自己沉默了。

    她想了半天,试探道:“佘相,咱们也别绕来绕去。你给个准话,这笔抵押真能兑现?”

    佘相悠哉道:“我们先做给大燕银号的,难不成还能坑陛下?”

    小皇帝咬唇思考起来。

    佘相闭着眼,感受阳光落到自己的脸上。他感觉到了温度,感觉到身体内血液的奔流愉快而热烈,像是将他带回年轻的时候——年轻,无尽的精力和智力!智斗总是这样让人愉快。

    他仿佛能听见小皇帝脑子里思考的车轮声:如果他有一笔上千万的对佘家的抵押权,那他退位之后,手里就多了一个筹码。佘家多少会顾忌这笔资产,再加上小皇帝历年累计的人望,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表面上看,这是一笔金钱交易。

    背后的本质,还是政治博弈。

    他知道小皇帝会怎么选。这孩子没有大智、耽于享乐,但从来不缺小聪明和莽撞的勇气。他会做出明智的决定。

    果然,小皇帝开口了。

    “那,既然佘相是帮朕省事儿,就这么办好了。”

    小皇帝还装得有些气愤,但话语间的笑音已经漏了出来。

    不错,对他而言这是一步好棋。

    佘相微笑着,想:前提是,这孩子并不知道,这笔资产哪里都不会去,永远都在佘家待着,而且会一年比一年地增值,保他子孙百代荣华。

    岂是这被逼退位的小皇帝能比?

    一旦顺利拿到二次提炼技术,佘家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小老三那孩子虽然太不着调,在修士同盟里做得却还不错。

    这么想了一圈,佘相体内那沸腾的、年轻人一般的热血,渐渐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老年人的疲乏,还有对往昔回忆的眷念。

    “明天老四会将契约书送进宫,陛下记得收好了。”

    佘相抬了抬手,就有奴婢悄然站在小皇帝面前,福了一福,做出送客的样子。

    小皇帝轻哼了一声,却还是乖乖转身离开。

    但突然,佘相又开口:“陛下,现在到晚上的时间,皇陵那头就暂时关闭了吧。”

    裴沐略回过头,见那老人的面容呈现在阳光中;强烈的太阳让他每一根皱纹都纤毫毕露,是遮掩不去的老态。

    ——老,就代表了迟钝。

    这位老人也用他那苍老迟钝的声音,自以为深沉地吩咐她:“待会儿,我要去看看阿瑛。”

    先太后单名一个瑛字。

    裴沐收回目光,平静地朝前走。

    “佘相随意。”她无所谓地说,“你去看皇祖母,说不定她还挺高兴的。毕竟,你们年少时青梅竹马、品貌相当,她对你也不是全无感情。”

    身后一片寂静,但老人却再一次悄悄握紧了椅子扶手。

    “只不过,皇祖母从来庆幸,她嫁的人不是你。”

    小皇帝愉快地、近乎恶毒地笑着,如此说道。

    许久。

    寂静的房内,响起一声瓷器摔破的响。

    ……

    四月二十四日,皇帝在明珠宫内接见了佘濂佘大人,还有大燕银号的高级官员——林莳。

    林莳是一名能吏,深得上峰器重,听说大燕银号与佘家的许多往来,都是经过她的手。

    皇帝一边嘟哝着抱怨说佘家欺负她,一边很愉快地收下了价值一千万两白银的资产抵押契约书,并签发了矿藏的开发许可令。

    银货两讫,两边都松了一口气。

    四月二十五日,无所事事的小皇帝突然又任性起来,说要去西山别宫住几天,看山上看得热烈的凤凰花。

    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小皇帝顾自带着人出了明珠宫,又一路出了永康城。

    留下一众官员认命地工作。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反正皇帝的权力已经交接得差不多,剩下的都只是个名头。等到五月十八日退位大典,皇帝正式移交玉玺,这个国家也就再也没有皇帝了。

    人们都以为,皇帝一路顺利到达了西山别宫,在那儿舒舒服服住下。

    连佘家埋在皇帝身边的探子,也是如此回复。

    但实际上……

    傍晚。

    摄政王一整天的心情都不好。

    他乘车回府,三言两语屏退了随侍的副官,又在门口护卫铿锵的问候声中,冷着脸走回府中。

    他住的地方也是王府,却经过了大刀阔斧的改造。原本精巧的院落设计被拆了一半,给做成了演武场,剩下的建筑虽然没怎么动,树木却全被重新布置过,做成了防御阵法。

    这些树木看似寻常,实则能够防止外人藏匿,必要时还能组成迷踪阵,困住敌人。

    至于现在,阵法并未启动,一切也都如常。

    摄政王也如常地板着脸,唯有眼神泄露了几星火气。

    这火星不灭,恰如他内心跳动不止的愤怒之火。

    这愤怒对谁?说不清,但他的确相当愤怒。

    任谁今早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不顾他们“事成后说清”的约定、一个人偷偷跑了,又知道那个对心上人心怀不轨的小杂种,竟然一路追到了西山去……

    谁能平静?

    要知道,那天之后,他都还没机会私下跟她说两句话,还没问清佘家那小子是什么情况!

    她怎么就跑了?!

    难道……她也看上了佘家那个小白脸?

    一想到这个可能,摄政王简直头脑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血红,恨不得一刀切了佘家那群杂种的头!

    但时候未到,他不得不在人前忍着。不仅忍着,还要装出一副“皇帝走了正好”的高兴态度。

    现在他回到自己府中,终于能稍微放松一些。

    一放松,怒火就烧得更猛。

    摄政王大步穿行,很快回到了自己的书房。这里是最隐秘的,府中伺候的人未得允许也不敢靠近。

    他用力摔上门,随手拿起边上放的长剑,就要往前狠狠劈去——

    却听一声清澈灵动的笑。

    “皇叔怎么这样大火气?”

    ……有些熟悉的声音,却又很陌生。

    是个女人的声音。

    摄政王汗毛一竖,险些持剑迎上,脑海里却缓缓飘过一个想法:她叫他什么,皇叔?

    他愣愣地回过身。

    昏暗夕晖中,书房角落的方桌上,坐了个人。

    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双手撑着桌面,一袭新式的短袖收腰裙散开,裙摆只到膝盖,露出晃来晃去的小腿。

    乌黑的长卷发披散着,那张英气十足的脸上似乎褪去了某种伪装,更显柔和秀丽。

    摄政王的呼吸都停住了。

    他傻傻地看着她,大脑里同时有好几个不同的想法滚来滚去,滚得他自己都糊涂了,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他只是凭着本能走过去。

    “……阿沐?”

    裴沐被他一直盯着,没来由有点紧张。她摸摸头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裙摆:“我早就想试试这种裙子……我不太会挑,你觉得好不好看?”

    摄政王走到她面前,手里的长剑“哐啷”一下给丢到地上。

    他两只手撑在她身边,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起来,眼也不眨地凝视她。

    渐渐地,他的眼睛发亮了。还有一点突如其来的笑意,更加驱散了他眉眼的冷厉和阴霾。

    “好看。”

    他小心牵起她的手,让她的掌心贴住自己脸颊,梦呓似地说:“我的阿沐是最好看的。”

    他这样子好傻。

    裴沐禁不住笑出声,故意摆出骄矜的神情:“谁是你的?姜月章,你是我的人,这才对。”

    姜月章眨了一下眼睛。他眨得很慢,浓密的深灰色睫毛也缓缓一扇,像漂亮小巧的扇子,在小心翼翼地确认什么。

    “听说,”他忽然说,“你前几天遇到佘源那小子,打他了?”

    裴沐怔了怔:“你也知道了?”

    摄政王的嘴唇立即抿成一条线,显得更加缺乏血色。

    这是个冷冰冰的表情,但此刻出现在他脸上,竟然显出了一点委屈。

    “……你不能打他。那种小白脸,有什么值得你亲自动手?”他发狠似地,声音却又很闷,“你要打,也只能打我。”

    一想到心上人的手碰过别人的脸,摄政王就想一脚踹死那见色起意的小杂种!

    裴沐:……

    她叹了口气,真心实意道:“姜月章,你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傻么?”

    摄政王盯着她。

    表情似乎更委屈了。

    裴沐摇摇头,却又低声自语:“不过,我也差不多。否则我为什么在这里?”

    她拉着他的手臂,忽然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摄政王豁然睁大了眼。

    却见眼前人笑道:“皇叔,你想不想跟我约会?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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