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怒目相向,梅长苏直言问道:“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你……见到太傅了吗?”
“回公子的话。”宛如昔日军中,卫峥单腿及地,抱拳道,“今日素玄见到太傅了,他……他同意了。”
梅长苏一听这话,抱着阿虎猛然站起,又颓然跌坐于席上。
所有的一切果然按着他的设定完成了,为何他没有丝毫的喜悦呢?微微颤抖着薄唇,他不由得问道:“太傅还好吗?身体怎么样?精神如何?”
“须发皆白,身躯佝偻,瘦骨嶙嶙!”卫峥不敢隐瞒,磕下一头咬紧牙关道。
“知道了,你去休息吧。明日……明日蔺晨会与我去,你与黎纲留在这里,若生变故……”
“不,卫峥不走,这一次哪怕抗命,卫峥也要留在您身边。”卫峥猛然抬首,红着眸子斩钉截铁道,“梅岭之战,卫峥未能陪在您身边;琅琊拔毒,卫峥仍未能陪在您身边。但那两次事出有因,这一次……”
“你……”梅长苏正欲再说,一直未曾插口的蔺晨突然插口,“长苏,莫要忘记,来年素谷主是要收素玄为义子的。”
“跟着吧,诸事小心!”梅长苏心中一叹,终于首肯。
一夜无事,一行四人于第二日午时到了黎崇放牧所在的牧区。
远远望去白雪皑皑,翠绿只余星星点点,风雪之中一顶蒙古包显得格外刺目。
“那个蒙古包是誉王殿下送来的!”卫峥指着远处的蒙古包轻声道,“据说太傅本想拒绝,但誉王在与其密谈小半时辰后,太傅还是收下了。”
“萧景桓算是做了件好事。”蔺晨轻哼一声,“不然以病中花甲老人的身板,哪里能抗住n州的风雪?”
“听你说的,太傅一直在换地方?”梅长苏将双手揣在怀里,轻声问道。
蔺晨得了太傅的消息,但关于太傅的问话,蔺晨给予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今日他既然主动开口,梅长苏自然不会错失良机:“为什么?你不是说萧选有意让太傅回朝吗??”
蔺晨低声道,“老先生广收门徒,莫说大梁朝堂,就连江湖、连周边诸国亦有门生。故每到一地用不了多久,其门生就会寻来,虽说来人均被先生斥离,但于大梁朝堂终究不是光彩的事……”
“所以萧选在没办法让太傅回朝的情况下,就让他老人家颠沛流离?”梅长苏揉着鼻尖酸涩地道。
“是,至少我觉得萧选是这样想的。老先生来了,长苏……”蔺晨远远地瞧见一白发苍苍老人在卫峥的搀扶下向他和梅长苏走来,“你切莫激动。”
“太傅……”梅长苏抖着唇吐出两字,没了下文。
“大夫,我的羊真的病了吗?”未有多时,白发老人拄着一根比他人还高出一截的木棍,来到梅长苏和蔺晨面前,颤声问道。
“前辈!”蔺晨暗中拉了拉梅长苏的衣摆,行下一礼,“晚辈已将羊群里的每一头羊检看过,确有几头羊病了,但均为冻伤并非瘟病。前辈请放心,羊群无大碍。”
“有劳!”黎崇拱了拱手算是答谢。
“太傅……”梅长苏喃喃轻语,直直地注视着眼前发髻凌乱、破衣败絮的老人。
“太傅?这穷山僻壤怎么可能有太傅?这位公子叫错人了吧。”黎崇痴笑一声。
“太傅……”轻声喃喃,渐渐变成抽泣,梅长苏一个没忍住挣开蔺晨的手,咚地一声跪在了黎崇面前,“您受累了,您受累了,太傅……”
“你是谁?”黎崇浑然一怔。这几年寻上门来的人不少,说出的话,受苦,受罪……唯独没人会说“受累”。
受累?受谁的累?
唯一能说这话的人,不会跪在他跟前低泣,不会……
忆起最得意的门生,黎崇心头一阵揪疼,把头一撇,硬起心肠,“我门生无数,虽说无法熟记每个受教学生的模样,但能对我说这样话的人……他已不在人世!”
“太傅,您因我受累了,受累了!”梅长苏像是没听见黎崇的话,哽咽地重复。
“你?咳咳咳!”或因呛到冷风,或因其他,黎崇只说了一字就不停地咳了起来,原本就佝偻的身躯弓得更厉害了。
“太傅,太傅……”梅长苏慌忙站起,想要上前搀扶,却双手空悬不敢上前。
太傅……
“前辈!”蔺晨上前一步行礼,轻声道,“冻伤的羊,晚辈会领人去处置。如何防备羊群冻伤,就由晚辈的朋友向前辈说吧。”
语毕,又是躬身一礼,退后一步,于背后探出手扯了扯梅长苏的衣摆,又以在场每个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长苏,你与前辈去帐篷,有些事儿还需落笔记下。已经冻伤的羊儿,我和黎纲会去处理。”
梅长苏被蔺晨一扯,瞬时醒转过来,当即收敛心绪,上前一步行下晚辈礼,“前辈请。”
“……”黎崇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眼前这位霁月清风却身板单薄的年轻人,只见他眸中含泪,薄唇微颤,行晚辈礼拱于胸前的手似在颤动,“你,你是我的学生吗?”
听闻此言,梅长苏赫然抬首,明眸一亮转瞬却又黯然:林殊为黎崇最得意的弟子,梅长苏呢?太傅没有名叫梅长苏的学生。
“晚辈不是……”梅长苏抵着唇,垂首拱手,“适才晚辈失礼。”
“长苏,前辈劳你照顾。”蔺晨看见两名身着公服的差役远远走来,忙道,“我先去和那两位差役大哥说说这边的情况。”
说罢朝身旁的黎纲使了个眼色,便举步迎上渐渐走进的两位差兵。
“前辈……请喝茶!”正如蔺晨所说,或因得了誉王的关照,黎崇并未遭受苛刻的对待,蒙古包虽小,炭炉、毛毡、厚实的被褥一应俱全,床榻旁甚至还有一个做工上乘的衣物箱。可是,既有衣物箱,为何太傅的衣物会堆叠在床榻的另一角?
“前辈,请喝茶!”见黎崇不为所动,梅长苏垂首,将茶盏举在黎崇跟前。
……卫峥与黎纲随身带着两只箱子,一只为蔺晨的诊箱,另一只放着笔墨纸砚以及一罐大红袍、一套茶具。
他爱喝武夷岩茶亦是受了太傅爱喝大红袍的影响。作为太傅的爱徒,他曾多次为太傅泡茶,如今……
“你……”触及梅长苏双手奉上汤色橙黄明亮、叶片红绿相间的茶盏时,黎崇赫然出手将梅长苏的手腕紧紧抓住,七分满茶盏中泼出的茶水沾湿了两人的衣袖。梅长苏垂眸不为所动,黎崇却一只手扣住梅长苏的手腕,另一手将他的衣袖捋高。
“……”梅长苏。
“你到底是何人?”黎崇紧抓梅长苏的手腕,狠狠地瞪着他,厉声道,“这种泡茶的手法谁教你的……”
“……”泡茶的手法是太傅教的没错,可,可蔺晨也是这么泡的,哪里有问题?梅长苏心虚地抬首,微微使了劲力抽回双手搁在膝头,不由自主地搓起手指。
“我有一个学生,他想事情或紧张的时候会有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黎崇的视线锁在梅长苏的手上,想着刚刚触及过的那双手,那是一双属于文人的手,双收指尖和关节处有习琴和习字留下的薄茧,“这个小动作,他自己从未察觉,但与他深交的人却都熟悉。”
“……”不,不会,太傅怎么可能凭着泡茶就认出他?他,他又有什么小动作?梅长苏瞬时慌乱起来。虽说已经决定要与太傅相认,但,但他还没做好准备啊。
“凉了,重新泡过!”黎崇将手侧茶壶内的茶水全数泼在一旁的炭炉里,把空茶壶往茶盘上一放,沉声道。
“是……”梅长苏倾身向前,然这回再也做不到先前的淡定与从容。无论是洗杯、落茶、洗茶还是冲茶、倒茶,都显得慌乱不堪。
“我那个学生,第一次给我冲泡大红袍时尾指微翘,我与他说,作为文人泡茶弹琴尾指微翘亦罢,可作为一名武将泡茶弹琴都翘着尾指则太过秀气。”黎崇接过梅长苏递上的茶,轻泯一口后,淡淡地道,“他听后笑笑说知道了,回头为我弹奏关山月时依然翘着尾指,那时他还年少。”
梅长苏听到这里,脸色煞白,慢慢地低下头去,局促不安地揉起衣摆。
“他习惯在思考问题及紧张的时候,不是搓着手指就是搓着衣角。”黎崇的目光因梅长苏的回避变得更为犀利,凌厉的视线逼得梅长苏不得不抬起头,可当梅长苏触及到严厉中包含质问与不解、挣扎的目光后,他又慌忙避开,心知失礼、硬着头皮再度迎上,对上雾气涌现、痛苦的眼眸,梅长苏再也不能自已,低低地道:“太傅,您受累了。”
“受累?何来受累一说?”黎崇抹了一把泪,摇头叹息,“祁王清明,赤焰男儿铮铮铁骨,林殊徒儿虽性情飞扬,然恪守礼数忠君为国。陛下心眼被蒙,我为忠臣良将辩护,何来受累一说?”黎崇一字一顿地说着,视线始终落在梅长苏的身上。他清楚地看到,在他说到林殊徒儿时,跟前双膝并拢跪坐在他面前的年轻人,笔直的身躯明显一颤。
是他,没错的。黎崇欣慰之余,咽下喉间的一口甜。
“太傅……”梅长苏胆怯地望向黎崇,欲言又止。
他记得啊,他记得这双眸子。
记忆中这双眸子,清澈无邪。
透着晶亮,扬着笑意。
充满骄傲与张扬。
可如今这双眸子,虽然清澈,却显得酸涩;透着晶亮,却填满痛苦;依然骄傲,却是那样的无助。
“太傅……”梅长苏轻声唤道,泪已替代所有语言,顺着脸颊滴落在衣襟。
“……”黎崇僵直了身,浑浊的眼中亦落下了泪,半晌后他才颤颤巍巍地举起手,示意梅长苏坐到他的身边。梅长苏自不敢轻慢,亦不起身,就这么跪在地上,一寸寸地挪到黎崇的身边,支起头看向满脸沧桑、同样泪流满面的老人。
“是你,小殊。”黎崇把梅长苏搂紧在怀里,低声道,“太傅还能活着见到你,真好!”
“太傅……”梅长苏低声唤道,把头伏在黎崇膝上,没多久呜咽变成低泣。黎崇也不出言安慰,只是自头到背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
真好,他的徒儿不是冷冰冰的名字,而是活生生地在他身边,哪怕变了容貌,身板单薄,但他能知道,他就是知道,伏在他膝上努力压制自己情绪的年轻人,就是他最得意的徒儿——林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