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晨的床头,捏着他的手,轻声道,“先服一颗蔺前辈留下的丹药好不好?”
“……!”蔺晨。
他挫骨拔毒后,蔺晨是用什么法儿喂他的?
汤药制成药丸,用汤匙碾碎,拌入蜂蜜,用箸沾取少许,一点点喂入口舌之间。
一刻种。
一颗清热解毒丸,全数喂入蔺晨口中花去他一刻种的时间。
加上换药的时间,前后一个时辰。
昔日他静卧在床,蔺晨每日花多少时间于他喂药、换药?
“苏公子!”章大夫和华靛一左一右扶住似要跌倒般的梅长苏。
“章大夫!”梅长苏轻声道,“我先回房休息,劳您守着蔺晨,晚上我来替你。”
“啊,苏公子,您是客,去休息便是,这里有我们就可以了。”搀着梅长苏的华靛说道。
“我闲着也没事。咳咳咳!”梅长苏轻咳两声,道,“华靛,送吃食到我房里,再把安神汤也送去。戌时来叫我,我用过晚膳和汤药后,就来替章大夫。”
“……”华靛、章大夫。
“对了,蔺晨有给我留下药浴的方子吗?”梅长苏思忖片刻后,试探地问道。
“有,适才华老板让小肆把您和公子的药笺给了我。据小肆交代,公子确有药浴的方子留给您用,吩咐的是酉时让您用浴。”
酉时,日头刚落山却因尚未入夜,所以不会太冷。
“那就早半个时辰叫我,我用完药浴就来替章大夫,晚膳和汤药送到这边来。”
“苏公子……!”华靛皱眉道。
“你们不放心?那就在旁支个床榻一同守着吧。”
“不,不是,苏公子,您是公子的贵客。小的怎么能让您守夜呢?”华靛赔笑道。
“喵!”
未待梅长苏回话,蔺晨床榻旁蜷成一团的阿虎抬起猫头一声高扬的猫叫吓得华靛立刻应道:“是,公子!”
“阿虎,我先去睡会儿,你留在这里好不好?”浮躁不安的心被阿虎一声叫唤驱得云开雾散。
“喵!”猫头再次窝进双爪之间安安稳稳地睡过去。
蔺晨是个安静的病人,均匀的吐息,足以让旁人相信床榻上的人只是熟睡。
替下小肆活儿的华靛被梅长苏连人带着铺盖赶至门外,赶来圆场的华以凡又被梅长苏一句鼾声太响堵得没了话。
点上一盏灯坐于床头,每隔一刻钟更换一次额头的巾帕,简单的动作枯燥而乏味。
从来都是蔺晨守在他的床榻旁,看着他入睡,这是他第一次看着蔺晨昏睡。
或者说是他第一次守在他人的床榻旁。
不是太奶奶,不是父帅,不是娘。
是一个和他没有血缘,毫无关系的“他人”。
拔毒后,在他身边守了一年的“他人”。
“我拔毒后的第一个月,是你守的夜。”梅长苏压着嗓音,小声道,“不仅有热度,破开的伤口还不能碰水。虽然身下有玉床降温,可你还是找来竹罐放入冰块裹上厚布放在我额头替我降温。”
“拔毒后的第二个月,热度开始退了,但时常反复。你在我床边支了床榻,每隔一个时辰就来给我诊脉,诊脉完毕不是在我嘴里塞参片,就是拿蜂蜜水替我润唇。”
“……第三个月,不再有热度,琅琊山上的天气也开始暖和,但你还是睡在榻上,每夜起身几次来给我诊脉、喂药。”
榻上的蔺晨似乎很热,裸露的颈部和手泛着细珠。梅长苏绞了巾帕,细心地擦去那层薄汗。
“……瞒着你曾受过伤,是我不好,可我也没办法。要是你们知道我腹部曾受过重创,是不会答应替我挫骨削皮拔毒的。”
一说到挫骨削皮,梅长苏整个人猛然抖了下。虽说他努力控制着思绪不去想,可被记忆深处勾起的痛让他的鼻息急促起来,握着蔺晨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呜,痛。
不是说手腕无力吗,咋捏人还那么痛。
蔺晨暗自嘀咕,在旭阳诀的作用下他周身都在不停地出着汗,巾帕拭过他的额头、颈部、手腕、手……
他无意去听梅长苏的絮絮叨叨,只是刚从昏睡中醒转的他,习惯地运起旭阳诀来调养生息。
旭阳诀才开始在体内运转,那人就开始说他的无奈,说他的坚持。
他不想听!
他一点也不想听,旁人逞能跟他有关吗?
旁人寻死和他有关吗?
他不过,不过是……
不过是无聊罢了。
他想醒来,但已经受了内伤的他,再中断旭阳诀的运行,后果不堪设想。
长苏。
没想到你竟如此聒噪。
“……你的耳朵真好使!”梅长苏揉着鼻尖悄声道,“景琰也曾守在我的床榻旁,但他总要等我出声叫他才会醒,不似你,我的气息一乱,你就马上过来了。”
别拿我跟他比。
蔺晨暗忖。
还有,你为啥会在我房里,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
冰凉的巾帕再次敷上额头,以及冰凉的手。
通常从昏睡中醒来的人会做什么,叫水喝吗?
好。
亦如他现在最真实的感觉:口渴。
“水……!”蔺晨虚弱地喊道。
“蔺晨,你醒了吗?”梅长苏凑上前惊喜地叫道,“有没有感觉好点。”
“……!”眸子瞪向梅长苏,就差说:果真是个没伺候过人的公子,这时候不该先给我倒水吗?
可惜,这时候的蔺晨口干舌燥,全身虚脱,根本说不了一长串的话。
“午后我服下安神汤睡过了。足有三个时辰,汤药和药浴也都用了。”梅长苏见蔺晨瞪向自己,以为他是气自己胡来,忙解释道,“没有骗你,不信你可以搭脉。”
谁管你啊,我要喝水。蔺晨心中暗骂一句,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梅长苏伸过来的手,并伸出另一只手贴上梅长苏的额头。
这家伙是不是也发烧了,所以才说胡话。
“我没发烧,发烧的是你!”梅长苏握住蔺晨搭上他额头的手,急急地道,“老阁主给的药,我以蜂蜜调和给你服下了,伤口我也重新处理过了,可你的烧为什么还不退?”
“要三天。”蔺晨粗嘎地说道。
“啊?还要三天啊,那现在要做什么?”梅长苏放开蔺晨的手,焦急地问道。
“水!”蔺晨无力地喊道,天啊,这家伙不在身边,自己还能撑着下床倒水喝,可现在……
“哦,好!”
“……!”看着折身去取壶和杯的梅长苏,蔺晨没由来地火大:小肆呢?华靛呢?铺子里的人都死光了吗?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们。
“慢点喝,别太快!”梅长苏嘱咐道。
这话,是以前我对你说的。
“口苦吗?要不要搁点蜂蜜?”梅长苏又道。
“要放点盐!”蔺晨叹气道,这句也是。
骄傲的人一旦病下,也只是“人”。长苏,我多少明白你的挫败感和无力感。
我尚能恢复,可你……
“搁盐?”蔺晨给他加的一直都是蜂蜜,怎么变成盐了。
“夏末秋初,本身就易出汗,加之发烧汗出多了,人会脱虚,所以在饮水中要搁少许盐。不用太多,摸着手指沾几粒盐花就行。”蔺晨喘息着说道,“你卧床休养时,我给你的饮水里也搁有盐,只是你口苦没尝出来。”
“好,我去厨房拿!”梅长苏点头道。
“……!”蔺晨把手中的杯子塞进梅长苏手里,叹气道,“拿着!”
“哦!”
“唉,不是让你倒水。”蔺晨又是一叹,才道,“去把睡在我门口的那人砸醒。”
“这,这好吗?”梅长苏面露窘色地道。
“你知道厨房在什么地方?”蔺晨气笑道。
“不知道,你可以给我指路啊。”梅长苏认真地道。
“盐罐子搁哪里知道不?”蔺晨摇头道,“又或者,您梅大宗主能给本公子煮锅粥?”
“……!”梅长苏。
“长苏,很多事并非要亲为,而是身为上位者要知道他的部下最适合的位置在什么地方。”遂,反握住梅长苏的手,指着对着长廊的窗格道,“你来丢,只要弄出声响就可以。
“咚!”虽说手腕虚浮,但掷物的准头他还是有的。一个漂亮的弧线划过,门外传来惊呼声。
“哎哟,谁啊!”华靛的惊呼声从屋外传来,不消片刻蓝衣仆役便披衣跑来,见到蔺晨靠着床榻看向他,忙道,“公子,您醒啦!”
“小肆呢?”蔺晨问道。
“在院内举铜盆呢。”行至蔺晨的床榻前,华靛躬身道,“公子,要唤章大夫来吗?”
“不必了,你去看看c姨起了没,起了就请她给我煮碗绿豆粥;若没,你先去井里舀碗绿豆汤来,汤多点。哦,给长苏也弄一碗,他嘛绿豆多点。”蔺晨哑着嗓子,低声道,“叫小肆歇着去,其余的事情等我醒了再说。”
“……我这是在和神志不清的人说话吗?”华靛一走,梅长苏就冷哼道。
“别恼嘛,长苏!咳咳。”蔺晨指了指喉间又指向案头的茶,“在恼羞和生气的时候,人都是糊涂的,做下的事情会有欠考虑。”
“老阁主说的?”梅长苏颔首表示赞许,他昨日就因恼羞和生气才做下了错误的决定。遂倒了一杯水递给蔺晨,却听蔺晨道:“是我娘说的。我娘还说,要是没办法心情平复,就数胡萝卜,慢慢地数,直到心情平复。”
那一刻,梅长苏看到抿着茶的蔺晨,眸中都含着浅笑。
蔺晨数胡萝卜,那他数什么?
阿虎?水牛?
还是兔子蔺晨?
想着,梅长苏不由地掩袖轻笑起来。
“很好笑吗?”蔺晨瞪了一眼梅长苏,把喝空的水杯高举,作势砸向梅长苏。
梅长苏也跟着做出躲避的样,跟着两人同时笑出声来。
两人之间本就不存在的裂痕在那一刻完全消失殆尽了。
“蔺晨,你能喝绿豆汤吗?”梅长苏绞了块湿巾递给蔺晨道。
“绿豆本就有解毒的功效,c姨煮的绿豆汤里应着我的吩咐搁糖的同时也放了少许盐。”
“是提前一日做好放于井中,给第二日上工的帮工解暑用的?”梅长苏想了半天后,问道。
“对!”蔺晨应道,“你若爱喝,回头让吉嫂给你做,她会!”
吉嫂。
吉嫂来自徐州杨员外的府邸。十三叔也在杨员外的府邸。
昔日赤焰旧部逃出秦远镇,亦是杨员外帮的忙。
杨员外……
为何老阁主和蔺晨都如此信任他,而他又为何屡次出手帮自己?
抬头望向蔺晨,蔺晨半闭着眼靠在床头,似睡非睡。
等蔺晨好了再问他吧,先让他好好休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