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内。
琅琊阁的仆役在撤出竹屋后,依着他的要求准备了各种滋补药膳以应对竹屋内各人所需,而这鹿血就是失血过多的他所需要的。
这玩意儿虽说是上好的补血养生的良药,可也腥气得很,他原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碰,哪里晓得……
碰到玉床上那个倔强的家伙,连带着他都要喝鹿血补身。
那人在熬,哪怕在他看来,这是徒劳的挣扎,那人还在熬。
于是,他这个潇洒的公子只能陪着他一起熬。
高卷的手臂上,数条狰狞的伤口,见证了他的自作自受,也见证了他失血的原因。
没有人要求他割腕放血救那人,连他老爹都不曾开口。
但他还是做了,二日内已有数次。
他不知道这数字还会不会增加。
喝完鹿血,蔺晨用清水漱了口,又将仆役支了出去,再盘膝而坐,将内息运行数个周天后睁开了眼:“老爹,你也调息下,换我来!”
“好!”蔺如风也是觉得累,让出了身位,看着蔺晨替了他的位置再度以旭阳诀为林殊调息。
“晨儿,你认同他的做法吗?”玩世不恭的蔺晨,很少会如此执着地做一件事,且该事并不利己。
“我不认同!”蔺晨冷冷地道,“但是我说过,我会陪着他,只要他不放弃,我就奉陪到底!”
“是啊,他都不放弃,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轻言放弃!”蔺如风轻声道,“天枢、初岳兄,我们各自调息一下,再尽尽力吧!纵是结果非我们所期,好歹无愧于林公子坚毅之心。”
“……!祁王一门,林氏九族,七万赤焰男儿都会在天上佑他渡劫的!”素天枢是将林殊从北谷带出的人。相比蔺如风,他见证了林殊得悉惨案后说的一席话,以及在未到秦远镇之前,昏昏醒醒之时交代卫铮所办下的事……
……如果遇到残存的赤焰将士,叫他们跟我们走,或者先躲起来……遇到阵亡的赤焰将士要记下他们的名字;遇到战士未有合眼的、身上插有断剑断矛的,无论哪一方都要帮他们合上双眼,拔掉他们身上的断矛和断剑……
虽为战将,但谁能否认赤焰少帅的仁厚明扬。
祁王一门,林氏九族,赤焰七万男儿!
素天枢的话犹如一记记闷棍,敲在蔺晨头上。
他抿着嘴,从怀中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胡乱地翻了起来。
翻到后面蔺晨不耐烦了,将册子向对座的聂铎一抛,冷语道:“祁王一门,林氏九族,赤焰七万男儿及因赤焰一案而殒命的人员名字都在上面了!你和黎纲、甄平……轮着念给你家少帅听听!”
“啊!”册子虽说不薄却也不过是一本册子,可聂铎却因听了蔺晨的言语而拿捏不住这份名册……
“说不上辛苦,却也是我费劲力气找来的,若弄毁了,别指望我去弄第二回……!”蔺晨冷漠地道,“你家少帅,不就因这些人在苦熬吗?你总得让他知道,他为谁而熬吧!一个个念给他听……这样就算他熬不过去,也该瞑目了!”
“……!”聂铎。
“……聂将军,晨儿言辞不逊,但也是好意……!”蔺如风轻道,“你不妨试试……!”
“……都……都在里面了……”聂铎手捧名册道。
“……差不多了……!”蔺晨轻声道,“……金陵城墙上挂满了对赤焰一案抱有质疑的人头,朝中、民间已无人再敢非议!”
握于手中的手指再次颤动,远胜于银针扎入手指给出的反应。
“……你果然听得到!”蔺晨轻轻捏了捏林殊肿胀的手指道,“聂铎……念吧!”
“是……!”聂铎应了一句,展开书册大声念道:“祁王萧景禹、祁王正妃……”
“……你在计数吗?”聂铎每念一个名字,林殊的手指就会动一下,蔺晨犹豫了半响后,还是道,“也好,你就数着数吧。老爹他们要帮你拔脊椎下方的寒毒了……总之……熬下去……不然这名单上要添的就不只是林殊一个人的名字了。”
“……!”林殊。
“老爹,我尚好,荀师伯给的护心丹还有两颗,你们继续吧!”蔺晨继续轻语道,“我此番下山再次联络了荀师伯,可荀师伯云游四方,踪迹难觅,我只能继续吩咐琅琊阁各地的铺子寻他下落,也不知道他是否能看到,是否能赶来!”
“……师兄若在,定有法儿助林公子渡劫的!可惜……林公子没时间去等……”素天枢手持银刀,破开了林殊脊椎下半部的皮肉。
“林氏讳燮、晋阳长公主:萧溱唷17质稀卑味竟ぷ髟倨穑韪俳庸四纛焓稚系拿幔笊啬钭帕质暇抛宓拿帧
……银刀落下,破开肋骨上焦黑的皮肉,银钳夹断了肋骨,竹针再次插入断裂之处。
林氏九族共计二百十三人蒙难……
当素天枢敲断了第八对肋骨时,黎纲念完了林氏九族所有人的名字。
拔族呢,是连婴儿都不放过的拔族!
他指望谁能逃脱!
明明是知道的结果,为何还要听个分明?
悲凉,在心头慢慢化开……
好痛……
这,该是凌迟的感觉吧……
用的还是把钝刀……
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干脆……
为什么……
只有他活下来……
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
“喂,你怎么了?”蔺晨的呼叫声渐远渐轻。
“赤焰大帅林燮,赤焰主将林a、赤焰主将季棠、赤焰主将李舒乐……”林燮和林a均为林氏族人,但蔺晨在摘抄赤焰军的名单时,还是将赤焰军中林氏宗人的名字又写了一遍,在蔺晨看来这是对他们的尊重和慰藉。
可当林氏宗人的名字以赤焰军的身份再次进入林殊的耳中时,却……
林氏满门忠烈,从大梁开国前就奉萧氏为主君,至今二百余年,忠心奉君的结果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什么……
胸口起伏,呼吸转为急促。
好痛,好痛,我为什么要熬着……
就算为林氏正名又如何?
我的爹爹,我的娘亲,我的叔叔,我的族人,他们能回来吗?
熬过又怎么样?
什么都没的林殊,用什么去为林氏正名?
就算正了名,也不过是青史一页……
一页青史……
百余字……
谁能知晓背后的血雨腥风。
是非曲折真的是一页史书可以诉说清楚的吗?
好痛,不想熬了。
不熬了。
“赤焰军师聂真……!”
“聂真叔叔,对不起……小殊不想熬了……!”
“对不起……卫铮,林殊有负你折返北谷来寻我……若有来生,别再做我的副将。”
“林公子……!”蔺如风、素天枢、云初岳先后轻呼。
“蔺前辈,素前辈,云前辈,对不起……”
“喂,喂,你前后喝了我五盅血,你若死了,我问谁要!”蔺晨飞快地将一颗护心丹碾碎塞入林殊微张的口中大声道。
“蔺……晨……欠你的……来世偿还!”
“喂,你给我撑着点!素师叔,您等下,我摸不到他的脉象了,您先行针定定他的心绪!”蔺晨一边说,一边飞快出手,在林殊背上点了几个穴位,体内运行的旭阳诀则加速输向林殊体内,“聂铎,把你的位置留给我老爹,你到我这里来,以你的内力助我!老爹,你也用旭阳诀帮村下,云世伯烦劳您行针帮他提提神!”
其实无论是论资历还是论医术或者是比年岁,蔺晨都没资格在三位长者面前说这话,可他说了,不但说了,蔺如风、素天枢和云初岳三人还都按照蔺晨的说法做了。
二天二夜的拔毒,三位长者的想法只剩让床上的孩子能活下去。
本商讨好的拔毒历程在被中断、被调整数次后,他们已经没有精力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只能在拔毒过程中不断调整着他们能做的事情。
”喂,喂,你这就挂了,靖王萧景琰怎么办?”蔺晨扯着嗓子吼。
“……有军功在……有嫂嫂在……景琰不会有事的!只是,嫂嫂,小殊对不起您亲上北境来寻我……!”泪,从眼角滚落。
“不管靖王了?那你太奶奶呢?她不但为你亲上金銮殿,还为你茹素至今,你如果死了,你对得起她吗?”脉,似乎比刚才有了几许力道,蔺晨暗喜之下继续吼道。
“太奶奶,对不起,小殊不孝,小殊不孝……!”
“……!”这是你逼我的,蔺晨不满意摸到的依旧是若隐若现的结脉,少歇半刻后,一字一顿冷言道:“云南穆王府有个刚刚及笄的小娘子,名叫霓凰……她啊……”
穆王府,霓凰!霓凰,穆王府,他们,他们……
果然,比起靖王,与你有婚约的霓凰郡主更能激起你的斗志……蔺晨没好气地叹了一声道:“穆王府啊,霓凰郡主啊……对了,她是你的未婚妻吧……!”
你……明知故问……胸口再次有了起伏,只是这次在凝气……
很好,虽然弱,但至少是沉脉了。
蔺晨冷笑,低头看着掌中手指微动,继续道:“穆王府无忧,霓凰郡主无事。然,这只是暂时,顶着一个反贼未婚妻的名头,她能好到哪里去?哪怕有穆王府撑腰,有郡主的名头,又怎么样?”
反贼的未婚妻?我不是反贼。
林殊悲愤地在心中大叫。
“……唉,不知道她以后能嫁给谁,穆王府又能庇护她多久,或者说,穆王府还能存在多久……”
穆王府能存在多久?胸口起伏加剧:梁帝难道连穆王府也要……
“穆王府镇守南境……要下黑手根本不用皇上出手……!”
……不,不……
梁帝他想干什么!
穆王府是镇守南境的王府啊!
“没了穆王府总会有人去守着南境的,我来想想,没了穆王府,谁去镇守南境,皇上会派谁去?靖王?誉王?还是……”
“可怜的穆王府呦!”
不能连累穆王府,不能拖累霓凰,我要守着他们,我要还他们公道!
“你熬到现在不仅是为了还赤焰案一个公道,也是为了守护你身边的人。如有轻重,自然是生者为先……如果你认同我的话,就熬下去!”
活下去,不为翻案,先为守护身边的人
“要是熬不下去,他们就真的和你没关系了……反正眼睛一闭,啥都不知道了!话又说回来,你本来就是一个人,而且是已死之人嘛。”
不……
他不是……
霓凰、穆王府、景琰、靖王府、还有在江左翘首期盼等着他的赤焰旧部!
是的……
至少,还有他们……
呼吸逐渐平稳,脉象也归于可控范围内,蔺晨拍开肩上聂铎的手,挥袖擦掉额头的冷汗,暗叹一声:缓过来了,好险!
挨过这一宿,今天已到第三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