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黝色潭渊,他深深的眼眸里。
瞳光中,流转着太多无以言喻的情感,她似懂非懂,却感到心中的某个角落松软了,有种特殊的暖意悄悄滋润着
“不是你的错,真的。”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声,脑子里刹那的空白让她怀疑那是否真出于自己的口中。
“原则上不是,我明白。但,忘记很难。”他叹息着,指尖仍停留在她那道淡化的痕迹上。“你知道吗?那晚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淌出鲜血却无能为力,一瞬间,整个躯壳像被掏空似的,什么感觉都蒸干了只留下痛楚,纠着心的那种。从来没想过,我的情绪原来可以激烈到那样的程度”
太痛,痛到超越可以量度的范围;痛到每每忆及那桩意外,全身细胞都能准确无误地模拟事发当时的那种,蚀骨的痛。
一许讶然的心绪冲上心头。“妈的,是我自己太爱强出头,怨不得人啦。”她别扭地回道。
学弟有些改变了,以前的他,几乎只是块专司吸水的海绵,不管她发泄什么,他一律照单全收,却从不主动向她陈述自己的一切;她清楚过去曾怎样地苛待过他的耳膜,诉苦、咆哮,他一迳承受,不阻止、也不反弹,脾气温和得教她只有自惭形秽的分。
有时她也希望当当他的垃圾筒,然而转念一想,却又自卑地认为自己有何能耐理解他?他思想成熟、品学兼优,她呢?个性暴躁、成绩惨不忍睹。聪颖的人总有不同于俗的逻辑吧,她知道自己差劲,怕穷尽一生都追不上他。第一次听闻他如此深刻的剖白。心下着实是挺欢快的;倾吐,是一种信任的表征,亦是最直接的认同啊。
她知晓自己的脑筋就是比别人直了那么一点,不过也没妹妹形容得那么不堪吧?瞧瞧,比方说刚才,她心里可是有各式各样的顾虑和想法呢。唉,都二十五岁的老女人了,能单纯到哪里去咧?
“但,没了这种倔性子就不是你了。”他的大掌始终在她如缎青丝上来回流连,舒服。
“钦,可我妹总说见义勇为的人容易英年早逝。”她气恼地道:“妈的,她还说没那个能力就少管闲事,她愿意替我收尸,但拒绝受理一路掉不完的烂摊子!”
欧阳逐的唇畔淡淡泛开一抹宠溺。“没关系。”
“敢说我挂了没关系?”耿玉宇龇牙咧嘴地直想掐死他。“靠,把你的烂手拿开啦,给你摸免钱的喔!”后知后觉地这会才发现他玩她的头发玩得有多开心。
“我的意思是,我收。”
“收啥?”她瞠圆了凤眼。
“烂摊子。”
“谁家的烂摊子?”一时还未意会。
“你的。”
看进他闪烁着坚定的漂亮东方眸,她的心搏忽地一快,说不清那感觉究竟是惊讶、是感动或其它?“为什么?”
“行有余力,就收喽。”他支着额,笑看她愈形潮红的腮帮子。
“天杀的咧,你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叫做‘行有余力’?”她耐不住,差点将另一杯可乐浇在他头上。“这是什么态度?一副顺便而且勉为其难的样子!妈的,太糟糕啦,八年不见,学弟你居然变坏了!”
他随手接过可乐。
“正好。”他渴了。优雅地一昂线条流畅的喉颈,就口饮干。
“欧阳逐!”睨着他的从容,她真觉得他的性情有些不同了。变得随性很多了,不再那么拘谨。贴切点说,八年前的他只是个十六岁少年,老成,但仍不掩青涩;如今,八年后,却已然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成熟男人,对待人事上也多了一份练达,不见含蓄了。天啊,好感慨喔
“想什么?”
“想你高中时三不五时脸红的样子。”着实令人怀念。
“那有什么好?”回想起来,实在挺厌弃当时没担当又容易怯生的自己呢。
“妈的,有什么不好?”她食指顶着他的眉心戳戳。“比你这种社会菁英的调调可爱多啦。”面皮薄的男孩子可秀色可稀有着咧。“真怀疑你到底干的是哪一行的,把你磨练得这么世故。”
“正当职业。”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名片大小的招待磁卡递给她。“送你。”
“驭日晴空、法式月夜浪漫?”耿玉宇喃喃念着上头的字。“这是什么东西。”
“价值新台币六千六百六十无的餐券,是一场慈善晚宴。”
她檀口微启,诧然不已。“妈的,豪华到不行你怎么会有这个?”
欧阳逐眼角含笑。“你来,就知道了。”
台湾
才是暮秋时分的南台湾,气温却已骤降不少,空气中似乎漫布着薄冰一般的寒意,日落傍晚尤其如此。
妈的,看来气象报告说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是真的了。耿玉宇才离开暖和的房车,一时适应不了外头的温差而打了个结实的大喷嚏。
拢了拢覆在肩上、垂在臂弯的针织缕空长披巾,她仰头望向眼前的这栋既富前卫设计又保有古典制约的高楼五星级的“驭日晴空饭店”驭日集团欧阳家的相关产业之一。
“很冷吗?”被小弟委托接送她前来赴宴的欧阳还问道。
“习惯就好,我才没这么不济呢。”但下意识地,她还是试图用披巾将自己的上身裹得像根春卷。
“你包那么紧做什么?不是不冷吗?”欧阳还好笑地调侃。
“妈的,我没试过上围布这么少的衣服一定丑死了。”她那風騒老妈自己三八也就罢了,干嘛拖她一起下水,把她打扮成这副鸟德性?活了二十五年,没一刻像现下如此局促不安。上流社会的豪门夜宴果然不适合她这种小康阶级出身的女人。
靠,平时随便惯了,这会儿穿得太正式竟连手脚怎么摆署都不晓得了。
“谁告诉你丑了?”他端详着。“我倒觉得嗯,别具风情。”原想赞她性感的,可一思及她极有当街踹死他的可能性,于是便识相地更改了形容。
身材姣好的她身着一件酒红色的细肩低胸礼服,俐落的垂缀感在收出腰臀线后直泻而下,恰在脚踝边形成一圈自然的花弧波浪;足下是一双同色系的包头巾跟晚宴凉鞋;削薄的泛河谔发以慕斯做出了微紊的造型,优雅而流行的搭配相当合宜她这样外形明麓、内在叛逆的女子。
没有耳坠、没有项练、没有手环,如玉葱般的纤纤十指甚至连个戒指也没有,米白色的披巾简单而对比的,成了她全身仅有的一样配件。
耿家的女孩子一向都拥有羡嫉的净白肌肤,红色的主调让一身凝脂更形赛雪,米色的田园气息则适时加入了一股恬幽,两种颜色共同营塑出冶艳与清灵兼融的气质,矛盾而迷人
“好吧,我相信你!”耿玉宇气恼地将柔荑搁上他屈起的手臂。“***,因为两点钟方向有个猪头开始对我流口水了。”没有对自个儿的天生丽质感到窃喜,相反地,她非常头痛这招蜂引蝶的外貌,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替她惹来一屁股桃花债。
妈的,那全是别人过于夸大的指控,事实上她根本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还有啊,十点钟方向的某企业家二代也喷出鼻血喽。”欧阳还恶作剧般的笑得好不开心。
一堆脑子里塞满草包的雄性动物真是瞎了狗眼,还真以为阿宇是那种端庄自持、秀外慧中的女人吗?啧,这些枚蠢蛋,等着被她剁成绞肉包水饺吧。
放眼天下,只有一个男人可以忍受得了这般率直火爆的性情女子。不是高高在上的凌驾,也不是无比强势的控驭,而是涵容;是的,是欣赏、是疼爱,是一种格外温柔的涵容。呵,也唯独“他”能有这样的好脾气呀
“钦,学弟到底干什么职业啊?”她截断他的沉思。
“他没告诉你?”欧阳还笑道:“没关系,进去就知道了。招待卡带来了吗?”
“这里。”耿玉宇忙不迭地拿出,不想继续杵在门口供一群死色胚意淫。
看得出来驭日晴空饭店对于这次的盛宴十分重视,由于列席的嘉宾多是政商显贵,因此从菜式、服务人员到安检措施都规画得特别仔细,不仅必须搭乘专属电梯直达二十八楼,进入会场“沐月馆”时更得经过刷卡辩识后,方能顺利成为座上客。
哇靠,真是奢华到世界无敌!虽说她经常进出那号称美食天堂的法国,不过凭她一介穷酸空姐也只能去那种很“乡村”的餐馆聊解馋胃,至于昂贵饭店的昂贵大餐?免了吧,跟她实太无缘。可现在天哪,花岗岩磨石地、宫廷式的水晶吊灯、名家银制烛台餐具,还有整片可以眺望星空的玻璃幕墙!
耿玉宇一副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拙样逗笑的欧阳还。
“不必这么渴望吧?以后来的机会多的是,天天来也无妨。”
“白痴,未来的驭日总裁老大,你是打算无条件让我吃垮贵饭店吗?妈的,除非我嫁的是有钱人好不好?天天光顾不破产才怪!”
“是会嫁给某个有钱人没错啊。”他偷偷应道。
“妈的,你在咕咕哝哝什么呀?”
“拜托哟,小姐,气质!气质好吗?好不容易打扮得那么美丽妖娆,请不要随口问候起别人的母亲。在场人士的心脏机能普遍被惯养得娇弱,会受不住了。”欧阳还没好气地推着她往巨型绣屏的后方。“你不是想找阿joe吗?这里走。”
经过一小段徒留壁灯而无一长物的走廊,拐个弯,两人来到一面上层玻璃、下层砌砖的隔间前。
里面,是设备齐全的宽敞厨房,身着白色制服的厨师们形色匆匆地穿梭各个流理台间,在分秒必争的料理战场中,唯有一人始终保持悠然闲淡的姿态,除了专注自己的锅炉以外,尚能来回指挥若定,或试汤头、或机会教学,那般的不急不徐,仿佛对所有的状况了如指掌
“学弟”耿玉宇半身贴着玻璃,遥远的记忆似破咒的封印,一簇一簇地绽放在心坎。
八年了,她已整整八年未见他忙于做菜的身影以前,她看着看着,总觉着迷,然后莫名地心安;此际,重新涌上眼底的感觉依然熟悉,好似八年的分别从不存在,二十五岁的心情直承十七岁的花样青春,竟密密接合无缝
“这几年,他在洛桑管理学院进修,也去法国的厨艺学院研习,待过米其林餐饮指南评鉴为三星级的tourd’argent银塔餐厅。在那间一年要淘汰六、七十个厨师的法国料理殿堂里,他破格在七个月内被拔擢为前菜主厨,九个月内更兼任酱汁主厨,如此传奇式的经历在欧洲餐饮界刮起了一阵旋风,封称他为princejoe。接着,我爸妈在他二十二岁那年送他一间位于巴黎的小餐馆当生日礼物,再度以不到一年的时间获得米其林二星的评价,他也成为米其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二星主厨。”欧阳还实在以小弟的成就为荣,边讲述边享受劲往一骄傲的快感。
“靠,真厉害”她的消息真是太不灵通了,因工作缘故她可说是常常飞往法国,然而,和他站在相同的土地上这么多次,却毫不知情。
从高中时就知道他极有料理的天赋,没想到他竟能在短短八年间达到这样的顶峰地位听说绝大多数的厨师直到老死,都仍是没没无名、乏人问津哩。二星接着是三星,然后,她与他的差距愈来愈悬殊了他永远有着奇葩型的优秀,而遗传基因平凡得可以的她,大概跑到腿断也难望其项背吧。
其实,她不懂,不懂自己何以这么在意两人之间的藩篱;更不懂,她因何自卑了起来
“很美。”独绝的,一朵酒红色向日葵。不知道什么时候,欧阳逐已走出厨房,伫立在她的身畔。
“呃,厨师是个前途无量的好职业。”他精简的赞美,竟使她尴尬地出现胡言乱语的现象。“呃那个,加油。要开饭了吧?那那妈的,不是,那我不打搅你了,我我去前面等好了。”语毕,脚底抹油似的居然一溜烟逃走了。
“她怎么了?”欧阳逐的眼光依恋地追着她窈窕的背影。
欧阳还痞痞地嘿笑。
“我想,某个性子火烈的女人有那么一点点开窍喽。好现象,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