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读书了。到时候你和嫣儿一起学习,怎么样?”
“小豫识字,可以自己读书啊。小豫还会作词呢。”
“学习可不止是读李白杜甫,还有《诗》《书》《礼》《易》,不只是读《蝶恋花》《浣溪沙》,还有《论语》《大学》,都是老祖宗留下的瑰宝,小豫也应该学一学。”
“嗯,爹爹做主吧,小豫听爹爹的。”
......
暮色四合,李嫣吃完饭,跟着娘回到了自己屋里。李兰蕙觉得,今天嫣儿有些怪怪的,她把李嫣拉进怀里,柔声问:“怎么了?嫣儿。不高兴啊?有什么事跟娘说。”
李嫣一听,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使劲眨眼,仰头都止不住,她推开娘,两只手胡乱在脸上抹一通,欲言又止,转身想走,忽然又停住了,转过身来,红着眼睛对娘说:“跟你说有用吗?你能让我不缠足吗?凭什么我得受这个疼,李豫就不用?凭什么爹爹这么护着她?凭什么她想有什么就有什么?”
李嫣蹲在地上,使劲吸溜鼻涕,可是鼻子不争气,不断向外冒着泡泡,李嫣干脆摊在了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间。
李兰蕙皱了皱眉,对侍女采苹说:“你出去,把门关上,别让人进来。”采苹应了一声,退下了。
李兰蕙轻轻走到李嫣身边,把她拉起来,带回座位上,揽入怀中,用手绢给她擦眼泪,边擦边说:“娘还以为,娘的嫣儿长大了,可是怎么都八岁了,嫣儿还是不懂事啊。娘之前就给你说过,所有女孩都要缠足的,缠了足才能嫁个好人家,娘看着你疼,娘心里更疼啊。可是没有办法。你看大娘子,不也是要给小豫缠足吗?”
“但爹爹同意她不缠足了!爹爹一直都向着她,从来都没这么关心过我。”
“别这么说。你看看,你是缺了吃,还是缺了穿啊。刚才吃饭的时候你爹爹不还说要给你请先生,教你认字吗?”
“那是给小豫请的,顺便把我捎带上了!我在爹爹心里,始终都不重要,我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瞎说!我的嫣儿怎么是可有可无的呢?嫣儿在娘眼里是最重要的了。娘只是不希望你去跟小豫争抢,不想让你出什么风头,只想让你安安稳稳地过活。娘最希望的,是你能平平淡淡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李嫣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李兰蕙,怯怯地问:“娘,是不是因为我是庶出的,所以爹爹不喜欢我?是不是爹爹不喜欢你,才对你还有我不冷不热的?李家世代单传,爹爹只有一个儿子,如果娘能再生一个弟弟,就是天大的好事,那时候爹爹是不是就会喜欢娘,也喜欢嫣儿了?”
李兰蕙平静地听完女儿的一连串疑问和抱怨,并没有因为这个敏感的话题而生气。
“啊,你爹爹怎么可能不喜欢你?至于对娘,说不上喜欢,但也不是不喜欢。这和娘生没生男孩关系不大,嫣儿不要胡思乱想。娘不让你去跟小豫争抢,是有原因的。怎么,嫣儿想听娘的故事吗?”李兰蕙苦笑了一下,看到李嫣点了点头,她接着说,“本来是想等你大一些再告诉你的,不过没关系,娘相信,你能理解娘的苦衷。”
李兰蕙抚着李嫣的头,端起旁边的茶,抿了一口,放下后缓缓地说:“嫣儿知不知道娘叫什么名字,跟你爹爹是什么关系啊?”
“李——兰蕙。”李嫣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爹爹的——妾”说到这里,李嫣有点紧张,咽了一下口水。
李兰蕙没有在意:“还有呢?”
“嗯?”李嫣想了想,“表——表妹。”
“是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叫李兰蕙,是李睿的小妾,也是他的表妹,因为家里遭了灾,亲人都去世了,所以被你祖父从老家接入李府,后来与表兄日久生情,便嫁给了自己的表兄为妾。”她顿了顿,嗤笑一声,闭上了眼睛,“现在在这个府上,大概只有我,你爹和大娘子——现在再加上你——知道,我本来不姓李,也不是什么表妹。”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李嫣惊讶的表情,她接着说:“我原本名为杨蕙,是侍制杨畏的女儿。在我十四岁那年,新帝登基,天翻地覆,新党上位,用各种手段打击旧党,蔡京更是教唆新帝将元祐更化中的大臣打为奸党,列入元祐党籍碑,杀死的杀死,抄家的抄家,发配的发配,甚至连过世的司马光相公都被掘了坟墓,朝堂之上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我爹因受旧党权贵赏识栽培,被蔡京视为敌人,在党争中沦为牺牲品。蔡京陷害我爹,官家下令将我爹的姓名刻入元祐党籍碑,并处死我爹,籍没家产,家中男丁发配充军,女子没入奴籍。
我娘不能忍受这屈辱,在爹爹被斩后悬梁自尽,哥哥和弟弟们都失了联系,生死不明,妹妹从小体弱多病,这样一来便染了风寒,不久就香消玉殒了,好端端的一家人,就这样只剩我一个,孤零零的苟活于世。”说到这里,那一幕幕凄惨的情景浮现在她的眼前,使她的心一阵揪痛。她的眼睛湿润了。
“你祖父当时身为刑部尚书,在旧党当政时没有投靠旧党,也没有明确表示归属新党。他因为能力超群,还受到了官家提拔。这样一来,新党上台后,李家明哲保身,安然无恙。
你外祖父和你祖父是同窗好友,年轻时你外祖父还曾经救了你祖父的命,本来两人关系甚好,后来因为政见不同,两人渐渐疏远。
我家遭难后,你祖父念多年情谊,想要营救我家,但又不敢明目张胆触怒蔡京,只得避过风头,背地里缓缓图谋,结果,等风波平息后,他能找到的杨家人,就只剩我一个了。他不忍看我在外面受苦,就把我救出来,以表侄女的身份接入李家,为了不被发觉,还给我改了名字。
因为是我是罪臣之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不敢接受别人家的提亲,怕嫁过去后暴露身份,你祖父便做主把我嫁给了你爹。
我还记得他在病榻之上拉着我的手说,让我做妾是委屈了我。我说,不委屈,能像现在这样好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他说,如此,他就可以无牵无挂地去见我爹娘了。”
李兰蕙说着哽咽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其实,当时你爹和大娘子情投意合,算是一对良配,大娘子是个好人,她性情和善,可怜我的身世,待我如亲妹妹,我根本没有心思去打搅他们,只是想能在李府的庇佑下,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罢了,毕竟,经理了那种灾难后,即使是一点小风小浪,也足够让我心惊肉跳了。可是一年后,我怀孕了。”
李兰蕙拿手绢擦了擦眼泪,慈爱地望着李嫣,“你知道,李家世代单传,只能生一个男孩,当时家里已经有了你哥哥,我想,正好,我想要一个女孩,如果是男孩,长大后定是要抛头露面的,到时候万一再陷入朝堂纷争,被人揪出他娘是罪臣之女,那可是灭顶之灾。女孩很好,可以陪着娘,也可以默默的当个隐形人,不用去担心会招来祸患。
娘很幸运,你是个女孩。后来娘也不是没有怀过孕,只是娘实在害怕,所以不想再要孩子了,万一——我不想有万一,我只想被世人遗忘在这个角落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渺小如尘的妾,没人在乎我从哪里来,姓什么叫什么。
娘这辈子,有嫣儿一个相依为命就够了。娘不想让嫣儿多么出色,多么风光,像小豫那样受人瞩目,只要嫣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娘就知足了。所以,嫣儿,你明白娘的心意了吗?”
李嫣早已呆在了那儿,她只觉得娘平日为人隐忍,谨小慎微,不争不抢,她只道是娘性情懦弱,还因此抱怨了娘,但她做梦也没想到,娘居然经历过这样的事。元祐什么的她不懂,但她知道抄家、发配这样的事情意味着什么。她紧紧地抱着娘,一句话也说不出。
可是她又真的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总是低李豫一等。
悔恨和压抑一起涌上心头,像是千斤重的石头,压在她胸口上,又像是一团絮子,堵在她的喉头,她想大喊,想摔东西,想发疯,可是娘的怀抱融化了一切,她现在只是想就这样在娘的怀抱中一动不动,她听见了娘的心跳,平静的心跳,这让她无比心安。
于是,所有的思绪汇聚成一个带泪的笑,绽放在李兰蕙的眼眸里。
李嫣想,我是娘的一切,娘是我的一切;娘要争取的,我要帮娘争取;娘不愿争取的,我要替娘争取。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里溢出,她把头埋在了娘怀里。
......
“就这样了?”田嘉柔瞪着一双满是惊讶的大眼睛,“你就可以不缠足了?”
“当然了!”李豫笑着跳起来转了一个圈,像是一只翩飞的蝴蝶,“这可是我爹爹答应的,他还说服了我娘。”
田嘉柔直勾勾地盯着李豫的脚,摇摇头说:“你可真是大胆啊。要是我,我肯定只能服从。”
“怎么?你怕嫁不出去啊?”李豫凑过来,朝田嘉柔挤眉弄眼地一笑,“没事,不是还有我哥哥吗?到时候我让我哥哥娶你哦。”
田嘉柔的脸腾地一下子红透了,伸出小拳头去假装要打李豫。“叫你乱说话!”
李豫灵活地躲开,跳到一边去,转过头来天真地咧开嘴:“怎么还生气了?这样,咱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嘛!我可不想让你嫁给别人,那样我就不容易看到你了。”
“天天——在一起——吗?”田嘉柔愣了,果然还是个孩子啊,她想告诉李豫什么,抬头一看李豫小太阳一般明媚的笑容,到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咽了下去,展现出来的,是一个如春风一般同样可以温暖天地的浅笑,“是啊,我也想和小豫天天在一起呢。”